天南地北

在开始往来于内蒙古和湖北之间时,她是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一只雁的。

毕竟,除了要坐29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之外,到她上大学的时候,已有了飞机可以坐。也毕竟,她有两位从她记事起就远在祖国大陆最南端的大姨小姨,她看着,不知不觉间,好像也从未觉得离家很远是件多需要忧虑的事。

4年之间,她向思乡所作的让步,也不过是音乐软件里一个被她取名“碧野流风”的蒙古语歌单而已。一声声蒙古语,从她的耳间进进出出107遍。没人问过她,那些歌明明听不懂,又为什么总是想听呢?

其中有一首歌,叫作“黑眼睛的小驼羔”,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想给姥姥打电话。她说故事不简练,长长的铺垫,陌生的名字,堆叠的因果,缠绕的细节,姥姥一句一句地听。琐事爱在敏感的人心里缠绳结,生活在她心里缠绕了多久,她就在姥姥面前解了多久的绳结。那些缠绕在电话线上的故事,从南到北,从冬天下的雪都会在落地之前变成雨的地方,织成了一件在冬天下了雪化不掉的地方也够穿的毛衣。她偶尔会好奇,姥姥明明是急性子,妈妈也是,为什么妈妈并不像姥姥一样,能听她讲这么久的电话。然后她想起姥姥每次听她讲完,总会在一个极不起眼的时点轻轻问一句,最近,跟大姨小姨打电话了吗?大概这根纵贯线一般的电话线,原本是应该分给3个人的。

雁群的队伍组织得十分严密,它们一边飞着,一边不断发出“嘎嘎”的叫声互相照顾、呼唤。声音离得太远,就怕会听不懂了。可明明听不懂,为什么总想听呢?

渺万里层云

大学毕业,机缘巧合,她和舍友,两个最北边的女孩一起从南方去向了更南方。

“又要去一个四季花开的地方了,多好。”她打电话告诉姥姥,姥姥在电话里说。

寒假回家,进门换衣服,在暖洋洋的沙发上坐下,一套动作自然流畅。去新城市生活的第一个寒假。姥姥两只手转过她的肩膀,认真端详她,眼神里的兴奋像是已经迎出去了好远,比远归的人更加风尘仆仆。第一句话一如往年:南方就是空气好,看看皮肤养得多好,白白的,细细的,气色也好,一点儿东西也不长,毛孔都看不见。

确定了去深圳工作的那天,她非常自信自己一定不会想家,比4年之前的那个初夏自信很多。那时春天,新冠疫情刚缓,一年寒冬的武汉,樱花才落。她在日记里写下:祖国之内,哪里不是家乡呢?

可听到姥姥这句早已预料的台词的一刹那,心情像在北方的冬天里迎着风的眼睛。

姥姥总说武汉的天气养人。

在武汉时,冬天出太阳的日子,人人都放下手上的事情,带着各种潮湿急需晾晒的物品出门,也包括身体和心情。可她想出门的日子,想放下一切手头的事情冲出去的日子,是比晴朗无雨的冬天更加难得的,起风的日子。她想要足以把女孩子的头发都吹乱的风,把每一个毛孔里的乡愁都吹散的风,把过冬后发脆的柳枝吹断满地的风,令千湖之城的湖水都不得不奔涌起来的风。那个在武汉长久地等待一场大风的女孩,因为雨季前的风里有一丝熟悉的干燥和狂野,在操场边昂着头呆立了整个下午,痴痴地寻找梦里低矮的天幕。

在她满怀期待地告诉小姨,自己终于要从无风闷热却有极多水汽的中部丘陵去往靠近她也靠近海的地方时,她以为,在异乡多了一个亲人的心情,足以让两个内蒙古女人在见面的时候喝一场酒。但她不知道,对姥姥独自在异乡生活了20年的小女儿来说,海风和草原风之间的差别,根本是朝云峰上所见的与每一处、任何一处别的云彩的差别。

其间巨大的沟壑里,是冻硬之后和冰袋一起放进泡沫箱里的手切羊肉卷,烧鸡,干豆角,羊肝羊肚,风干牛肉,甚至是风干咸菜疙瘩……密封包装层层叠叠,南行四千里夏日。

收到了吗?

还要不要寄点别的?

衔满了思念的雁喙,甚至不便开口,只好因着这些包裹,记得了自北向南的经途。

封箱的胶带划开的时候,姥姥的电话也会响起。等待的日子里,她们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就从姥姥的房间中长出来。散布在木质家具各个角落的木制相框,像风里随处扎根的孢子。

春天的时候,带着望远镜到黄河边去,能望见对岸的天鹅。小时候去看候鸟,姥爷说,一只雁不归,就有一只雁在等。并不是只有离乡的人才会思乡的。

久等的雁不再轻易鸣叫,望月时只看见思乡的自己,鸣叫时却会惊起对方的思乡。翻找着存下来的照片,静候着拨过来的声音,构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对望。

她再一次离乡时,总也学不会鼓弄手机的姥姥,把不敢说给女儿的话说给女儿的女儿:“请一定寄照片给我,给姥爷也好,我不会看,发给姥爷,他一定会给我看的。”

只影向谁去

要出门的那天,雪落了,家里的猫一早爬上窗台看雪。情人节的前一天,一场料峭但轻快的春雪与她作别。走在雪中回家时,她并没能成功勾起自己多少的离愁。

次日一早,母亲送她离开。因是从冬天飞向春天,她并没有穿羽绒服,在通往室外的检票口因低温微微吸着鼻涕,从安检口回头张望。又因是离家第5年,以为彼此早已适应了离别的她,却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边转身离开,一边也在镜框与口罩之间擦拭着什么。

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当时发了消息给妈妈拿这个打趣对方的人,彼时在离家几千公里的昏暗机舱里,戴着口罩和耳机,听着妈妈朋友圈的歌,单曲循环,边听边哭。23年前一个蓝色的清晨里,她睁开迷蒙的眼睛,她们第一次见到彼此。她知道,这首歌是发给她的。巨雁轰鸣,她在雁腹里想起决定要来这里时和同乡的舍友一起听《故乡的云》的无眠夜,想起在得知寒假不能回家过年时在面馆吃着面突然哭起来的朋友,还有早上转过身流泪、在她发一串“哈哈哈”的时候回复“怎么办,忍不住”的妈妈。

她从天上落下,落在春天里的时候,好像看见家乡的雁。

成对的雁,一定是情人吗?

见习编辑:郑欣宜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