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辈儿说,剩虫是一条长虫,通体洁白,胖乎乎的,甚至长了公鸡那样的冠子。有一天有这么条长虫躺在路上,已经快冻僵了,正好被一个饿肚子的光棍看见。快过年了,这家伙正夹了米袋四处借粮,没借到粮,却碰到一条快冻死的虫儿,那该是怎样一番凄凉?这个穷汉感觉这条虫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于是就把那条虫揣到怀里回了家。放哪儿呢,就放到自己空荡荡的米囤里吧,那里面也算暖和。没想到,一觉醒来,这小子家的米囤里居然有了满满的粮食,而且怎么吃也吃不完……

老家广饶那些人们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更不容我们怀疑,如果怀疑就会被揪耳朵,挨鞋底。就像老天爷什么样,谁都没见过,但你不能怀疑是他老人家在罩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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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那样的长虫,我曾经问爷爷见过没有,他也没见过,但他认为这东西肯定是有的,他说以前大户人家的米囤一个挨着一个,余粮没有吃完,新粮又压了上去,一层又一层,是多少辈都享用不尽的。那些黄澄澄金灿灿的粮食动不动就往外流,那肯定就是“剩虫”在底下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爷爷说到这里两眼放光,好像一个叫花子面前忽然就堆了金山银山。

剩虫又好像是一个很容易就得罪的家伙。据说,曾经就有那么户财主太懒惰,拿粮食也不当回事儿,一囤囤的粮食也不翻晒一下,许多麦粒都发了芽,满院子的麦子谷米吃不完都被踩到烂泥里,于是剩虫一气之下就从他家的米囤里溜走了。从此那位财主家的米囤就再也没满过,最后甚至饿了肚皮,也逃荒去了。

但是米囤多是大户人家才有的,寻常百姓家少见。在先前的广饶老家,多数人家的米缸都鲜有盛满的时候。于是小时候的我在想,原来这剩虫是势利眼,喜欢被满满的粮食埋着,不喜欢在穷人的米缸里待着。所以许多人家过年只能用白面做几个剩虫,放进米缸里图个吉利,老百姓都讲究个年年有余,有了剩虫压着米缸底,这心里要踏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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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人管生活叫“过日子”,这日子是数着粮食米粒一天天走过来的,一天天的勤勉耕种,一天天的节俭与积攒。过日子即是过年,过年也是最好的日子。

印象里,我的广饶老家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就开始过年了,浓浓的年味儿泛起来,热热闹闹的温情把冰雪化开去。这天是辞灶日,就是那灶王爷回天界述职的日子,是需要熬糖瓜把灶王爷那张嘴粘上的,以免得老小子到天宫乱说老百姓的坏话。从集上买一张灶王爷的套色年画往灶台后一糊,这就算把他老人家请回来了。几根香烛,一盘水饺供奉一番,那些哄他“上天言好事”的糖瓜,只是给他看的,自然多是便宜了那些顽童的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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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据说是“屋”的生日。把房顶一年的尘灰和墙角的蛛网扫个干干净净,把灶台锅碗瓢盆也擦洗如新,从腊月二十五开始,这一年里最丰盛最诱人的日子就来到了。

一锅锅的年糕,摁满了枣儿热气腾腾地出锅了。然后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那点白面拿出来发上,农家日子里最昂贵的吃食就要开始制作了,从面盆里挖出,那些发酵后的面团已经蜂窝一样松软。一遍遍地揉,一遍遍地搓。平日里吃惯了窝头地瓜,做喜馍的这一天总是一年里最灿烂的光景,虽然那些东西现在看来无非是一堆馒头,但在那年月里却是最惹眼的明星。

一只只喜馍被团好码放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需要继续发一发身量,长一长个头才能进锅。那些面团,必须是要剩一点的,剩虫是庄户人家心里最神圣的图腾,就用面团尽情地想象它的样子吧。

剩虫本来是条小蛇,但剩虫也可以长了角,更可以浑身长满了刺,用剪刀小心翼翼在面团上挑出来。剩虫也可以是一头胖墩墩的小猪,也可以是两条小蛇依偎在一起,但没人会说你做的剩虫样子不对。相同的是,它们的眼睛和嘴巴都是用红豆和红枣点出来,也可以用各色的果汁与菜浆在上面画出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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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有一次就把剩虫做上了翅膀,于是惹来奶奶一顿训斥。——你这是要让它飞到别人家里去吗?剩虫向来是奶奶的小宝宝,当孙子的我们倒不一定是。

灶台连着土炕,那口大铁锅在三百多个日子里从来没有像那天庄重过,被刷得干干净净,连箅子都换成了崭新的,那些干苞米皮子被洗了又洗,都能透出亮来。被一层层地铺在上面,松松软软,生怕会硌坏了那胖嘟嘟的喜馍与剩虫娇嫩的身板,最后会把草编的锅盖扣上,生起火,拉起风箱,一阵烟雾升腾,火苗子呼地就从灶膛蹿出老高,那烟雾里的灶王爷似乎都被熏得一声咳嗽,但年画上他老人家的模样最终是笑的,因为在这天,所有的农家弥漫的都是最诱人的香气,他看到的是农家最红火的日子。

几炷香的工夫了?屋内弥漫的已经分不出是灶膛内飘出的烟雾,还是那口大铁锅升腾出的热气。可以掀锅盖了吗?好饭不怕晚,一家人围在一起,在屏息静等,等待一场大戏把帷幕拉开……

大锅盖一掀,一团最温情的热气腾空,热气里那一只只喜馍像年画里的胖娃娃降临人间,那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剩虫变得更加丰腴而敦厚,有了生命,甚至有了呼吸。在袅袅的烟雾里瞬间就把整间屋子漾满了吉祥,围着锅台的那一声声欢呼,注定是因它们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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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锅馒头在那一刻被赋予了太多内容,这是在一年里最富有的符号。走亲访友可以带几个,供奉神灵需要用几只,招待亲朋需要多少,剩下的几个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一家人分配……

当有人垂涎把手伸了过去,却往往被老人一巴掌抽了回来,着什么急,还没过年呢……而那些剩虫,更是不能动的。

大年三十这天,剩虫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合盘托了摆在桌子中央,然后家中长辈点起了烧纸,火苗纸灰升腾,那些剩虫也就有了灵气,于是再不见了它们的身影,早已被放进米缸面瓮,甚至钱箱衣柜。

老百姓是神奇的,也是伟大的。平常的日子与过年慢慢地就被他们凝成了“文化”,成了精神遗产。没人见过真的剩虫,但剩虫却又是结结实实存在的。我的广饶老家现在已经没人为了粮食而发愁,正如它的名字,广袤而富饶。剩虫与它的传说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它最终是要从我们的过年舞台上退出的,但它又会长在我们的心坎上,连同那些向往美好的故事。

(刘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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