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lorian Deroo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abzian

(2024年1月31日)

「不好 意思,伙计,你当时在场吗?没有?那就闭上你的臭嘴 。 」 雷德利 · 斯科特 不仅 用这句话驳斥了历史学家对他的新作 《拿破仑》 的批评,还抨击了他们的职业。

拿破仑》 标新立异之处 在于,它甚至没有试图做到史实准确。预告片发布后不久,就有大量 TikTok 视频 指出了斯科特 大肆 虚构的地方。

历史学家西蒙 · 沙马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抱怨说,这部传记片未能展现拿破仑作为一个管理者和改革者的形象,随后又直言剧本 「 大部分都是狗屎。 」

《 剑桥拿破仑战争史》 (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Napoleonic Wars ) 的编辑在为《大洲 》( Le Grand Continent )杂志撰写关于这部电影的评论时提到:「 这部电影没有 为 拿破仑 的形象 带来任何新意,同时也表现出对历史的漠视。 」 最 异想天开 的是,斯科特让法国炮兵向吉萨金字塔发射炮弹。

《拿破仑》

然而,即使斯科特忽略了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的著名口号——「以真实的方式」(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讲述历史,《拿破仑》仍然传达了一种相当一致的对过去的思考方式。

首先,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等内容被剔除了所有意识形态。斯科特对政治史不感兴趣。吉伦特党人、山岳党人、热月党人:大革命时期的不同群体被简化为一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乌合之众,在集会大厅里互相拳脚以待。

片头的字幕将现代史上最复杂的事件之一压缩成了陈词滥调:「人们被苦难逼向革命……又被革命带回苦难。」罗伯斯庇尔在片中大谈公民美德,但其他官员的动机似乎只是对权力的盲目追求。

在影片令人窒息的前一个小时里,斯科特匆匆忙忙地从拿破仑围攻保皇党的重地土伦城连接到他发动雾月政变,让观众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这是一部关于第一共和国的反理想主义拼贴画,它消解了政治分歧,放低了宏大论调(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法国评论家的格外敌意)。

华金·菲尼克斯饰演的拿破仑同样不讨人喜欢。如果说黑格尔曾将拿破仑描述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么《拿破仑》这部电影似乎一心想要推翻关于这位伟人的历史评价。

正如沙马在他的影评中指出,「卑微者的悲怆」并不是斯科特所擅长刻画的——他往往只是展现了领导者被踢下神坛。当拿破仑宣称他的命运比他的意志「更强大」时,影片显然更与他的妻子约瑟芬共情,她笑得前仰后合,流露出英国实用主义的怀疑态度。

这位皇帝并非世界历史上的天才,而是一个外省的野蛮人。在当代好莱坞,这种粗犷而成熟的主人公越来越少见:他的性格不是建立在焦虑的内心波动,而是纯粹的身体动作上。菲尼克斯很擅长诠释不冷不热的人,他展示了一系列风格化的特质。他叹气、打喷嚏、拍打帽子、吐出食物、撞向木乃伊或粗鲁地擦掉乔瑟芬脸上的泪水。越是散漫的夸张动作越是有效,因为它们为原本流畅的新古典主义式的场面调度带来了一丝混乱。

不朽的历史往往引人怀疑,大多数当代导演都会尝试一种修正主义的方法,或者通过深入探讨拿破仑的心理,来展现一个更加「人性化」的皇帝形象。斯科特却为我们呈现了更为怪异的东西:拿破仑是个怪胎。

评论家们哀叹,我们从未了解过这位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他的军事策略、控制欲、将专制政府与革命理想融合在一起的激情。然而,影片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拿破仑始终是一本封闭的书,不如说本来就没什么可揭示的。他的帝国野心被描绘成源于孩子气的嫉妒和蛮横的胆大妄为,而不是宏伟的意图。

如果说斯坦利·库布里克未拍成的拿破仑传记片大概会有一整场戏讨论《提尔西特和约》,那么斯科特镜头中的拿破仑是这样潦草宣告那场灾难性的俄国战役的:「我今天很伤心。亚历山大背叛了我,以至于我不得不入侵俄国。」一到莫斯科,这位喜欢撅着嘴的统治者就变得愚蠢起来,威胁要给亚历山大「一点颜色瞧瞧。」

在性方面,拿破仑甚至从幼稚倒退到了兽性的地步,在像机械兔子一样交配之前,他还一度模仿了马和猪。在社交方面,这位将军以一个不合时宜的形象出现在平民舞台上。他的互动笨拙,严肃过时,幽默冷场: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才是笑话的源头。看着老于世故的人们在拿破仑的加冕礼上打哈欠,我们恍然大悟,原来帝国的风格在最初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很刻奇了:一种外省的、孩子气的权力观,配上古希腊罗马式的王冠和法兰克式的权杖。

此外,拿破仑在所有高雅的对话中都显得笨拙,他和约瑟芬初次见面时,一直对她喋喋不休,或者结结巴巴地说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奥地利人玛丽·路易丝「美极了」。

斯科特本人的许多作品,从《角斗士》(2000)到《法老与众神》(2014),已经让我们习惯了历史史诗的高度修辞,以至于刚才提及的那些时刻不免让人惊愕,就好像我们在观看一部预算高达2亿美元的呢喃核电影。

刻意扁平化的人物形象、蹩脚的口才和突如其来的血腥——《拿破仑》的历史风格或许与欧格斯·兰斯莫斯的《宠儿》(2018)这样的黑色喜剧最为接近。在任何时刻,我们都很难确定这些电影的确切基调是什么。斯科特晚期的创作方法是混合不同的模式:史诗与平庸、严肃与荒诞、抒情美感与残酷暴力。

在《拿破仑》中,旧日之所以奇特,不是因为它有奇特的风俗习惯,而是因为我们——从当代的超脱视角——可以看到所有这些不同的模式同时起着作用。其结果往往是滑稽的,但也令人痛心:历史变成了某种可怕的玩笑。

斯科特倾向于使用音乐和背景噪音作为情感上的对位,以建立这种旧日感。影片的开头部分(玛丽王后被斩首,背景音乐为革命歌曲《都会好的》[Ça ira])只是重复了一遍斯科塞斯将流行音乐与极端暴力并置的手法,但斯科特在拿破仑与约瑟芬之间的戏份中更别出心裁地改写了类型代码。

在一段从《傲慢与偏见》(2005)配乐中直接提取的轻柔钢琴曲中,约瑟芬质问她的求婚者,他是否介意她并不完美的过去。拿破仑喃喃地回答:「不会,女士。」随后,她撩起裙子,张开双腿。浪漫故事的多愁善感,与恐怖时期之下丧偶的社会女性的庸俗实用主义,共存于这段混乱的历史中,令人动容。

多年后,在滑铁卢,英勇的小号与哀伤的小提琴奏出了不和谐的音调,而拿破仑在眺望尸横遍野的战场时,只能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然后冲向死亡。由于缺乏意识形态动机或潜在的因果关系,拿破仑的许多战役和政权更迭最终都提出了同一个问题,一个关键但普遍的问题:为什么会造成如此巨大的损毁?

《拿破仑》中没有必然性:事件的发生没有明显的起因,也可能根本没有发生,或者结果可能不一样。叙事(跨度近三十年)中突然的剪切和基调的转变,让人感到历史的进程并非事先注定,而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拿破仑》的部分成就在于它成功地摆脱了大多数传记片的目的论束缚,让观众不安地意识到,其他结果也是可能的。有些场景让人产生反事实的联想:如果拿破仑的政变失败了呢?如果狙击手在滑铁卢战役开始前就成功杀死了这位皇帝呢?

但是,斯科特通过在拿破仑的兴衰史诗中散布各种「有趣的意外」,最令人信服地引入了偶然性。在与沙皇亚历山大的一次户外会面中,一只蚊子的声音在扬声器中嗡嗡作响,直到拿破仑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将其杀死;在一座荒废的宫殿中,镜头停留在鸟粪飞溅到俄国御座上的画面。

与今年的另一部大型传记片《奥本海默》(2023)一样,《拿破仑》同时讲述了两个故事,而斯科特对意外的偏好对两条故事线显然有着不同的影响。拿破仑和约瑟芬之间的浪漫史在晦暗的内室中上演,这意味着两人注定不会携手终老。

在这里,爱情是不懈坚持于某种偶然的产物,是对藏于偶然之中的荒诞的锤炼,直到它成为一种必然。在一个情节中,这对恋人强迫对方重复「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这句话。作为一种表现形式,这句咒语致力于让开口者变得脆弱而非坚强,让被爱的人变得柔软,直到彼此都需要对方的爱。这段婚姻有一种施虐/受虐的倾向,但这种施虐/受虐来自于彼此的软弱。没有它,这些来自科西嘉岛和马提尼克岛的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永远无法进入权力的殿堂。

偶然性让约瑟芬和拿破仑的关系变得异常扣人心弦,但当它应用到拿破仑的公共生涯中时,却产生了不同的效果。一连串令人印象深刻的军事场景,都浸染在相同的不饱和蓝调中,构成了这一叙事弧线的基石。作为一名上校的儿子,斯科特知道如何调度战场上的士兵,但他不善于解释为什么他们必须死在那里。然而,观众面对的也并非完全是因果关系的空白。

斯科特乐于将微不足道的因素赋予重大意义: 拿破仑的嫉妒、约瑟芬的肺炎、滑铁卢的大雨、幸运的一枪——这些都决定了历史的结局。强调这些特殊性是后现代主义下某种历史学的典型特征,它不信任线性的、渐进的历史的有序发展。《拿破仑》凌乱而俏皮的美学风格——其混杂的语体、互文的引用、对历史风格而非历史内容的强调——正是这种思想的形式表达。

作为2023年上映的后现代产品,这部电影本身就有些不合时宜。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见证娱乐、政治言论和写作中宏大叙事的回归。无论是认知主义、左派还是正在耀武扬威的民族主义,这些叙事都是为了响应人们的呼声,再次寻找人类历史的方向或终极原因。如果当代观众寻求的是能与不确定的现在联系起来的过去的表述,那么《拿破仑》支离破碎的混乱并不符合要求,而公众对它的评价大多是负面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斯科特这部不合时宜的电影在执行上可谓精妙,或许能为当代重新兴起的宏大的解释性故事提供一针有效的解毒剂,这些故事往好了说是更加老套,往坏里说则过于简单化和目的论。然而,斯科特的手法太粗糙了:他粗略地将一个又一个偶然的巧合放在一起,甚至连最起码的原因层次都没有区分开来。强调不可预知性可以成为批判的杠杆,但一旦过于夸大,就会陷入批判的懒惰。

在《拿破仑》的结尾,观众看到的是一幅完全平坦的历史画卷:如果说在这片高原上,一切都同样重要,那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的波拿巴在临死前发现,一只苍蝇被淹死在他的酒杯中,一株植物倒在了狂风席卷过的露台上。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周期就像虫子一样微不足道。

斯科特或许被这种虚无主义的象征吓了一跳,于是在片尾字幕中往回收了一些,虔诚地列出了拿破仑战争的死亡人数。至少对这些人来说,皇帝的作战命令比一只苍蝇的行动更有意义。

但是,在影片结尾加上一些庄严的字眼,并不能消除《拿破仑》的轻松情绪,一种既欢快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无奈情绪——拥有这种情绪的人,在面对过去时,看到的不是悲剧的不可避免,而是一连串不可预见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