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午睡中惊醒,楼上的摔打震得墙皮掉落,姥姥搂住我说别怕别怕,楼上王亚楠和徐震在打架。

楼上的打架从那时起常有,王亚楠又哭又骂,徐震没啥回应,伴随王亚楠的哭骂就是一阵噼噼砰砰。大院里住的都是学院的教职工,多数是教师,住户中男人在大学教书、女人在小学或中学教书是大院家庭的高配置。夫妻双方都是教师的家庭,很少传出吵架声,打的惊天动地只有我家楼上王亚楠和徐震。

我妈曾跟王亚楠在同一个小学教书,我爸曾跟徐震同一个学院教书,我妈转换单位后又跟王亚楠姐姐在同一个小学教书,我们两家就一直有来往。他们家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叫小云,后来他们家又添了个男孩。

王亚楠很矮,圆头圆脸相貌一般;徐震身材比较高,很瘦,有棱有角的长脸黑黄,相貌比年纪老不少。王亚楠走路快,总是提着菜篮子;徐震走路四平八稳,手里总夹着烟卷。

我妈让我见到邻居叔叔阿姨都要问好,我每次见到王亚楠都打怵,我问好人家也不耐烦理我。我虽然是小孩子,大人敷衍我不搭理我,我也不开心。

我家跟另外两家合厨,做饭时间大人们聊天,说起楼上的战争,都在猜测原因。我听不懂大人们的哑谜,只有我姥姥说过:刚复婚就打,也不消停几日。

姥姥,啥叫复婚

就是离婚了,又和好了。

啥叫离婚?

就是男的女的分家不过了。

王亚楠和徐震分家不过了,王亚楠带走小云;王亚楠和徐震复婚了,王亚楠带回小云。我记得楼上惊天动地打架那时我才四五岁。

我跟姥姥亲近跟姥姥感情好,有个非常特别的原因:姥姥不把我当小孩子,什么事情都跟我说。

王亚楠和徐震离婚,是在我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出生在一九五七年,那年的大事件是历史性的,徐震被打成右派,戴了帽子。

这王亚楠呐,就嫌弃徐震是右派,影响她上进,就哭着喊着要离婚。徐震不同意离婚,因为有小云,王亚楠死活要离,就离了。结果离婚了王亚楠也没当上教导主任,一个人没能耐拉扯小云,徐震还没摘帽,她又哭着喊着要复婚,姥姥叨咕给我听。

邻居们有事没事聊天都是王亚楠、徐震两口子的战事。文革前大院里风平浪静,他们家传出的动静就成了重磅炸弹,大人们不好意思隔岸观火看热闹,只有孩子们围拢在他家窗下听戏。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王亚楠个子那么矮,徐震个子那么高,徐震一看就有劲,打王亚楠用得着动家伙?笤帚疙瘩擀面杖板凳椅子齐上阵,把我家墙皮震得裂纹掉皮,把我吓得蒙大被。姥姥说这个徐震,教哲学的能说会道,到了老婆跟前儿就没话说,上来就动手。

照姥姥的意思,徐震对待王亚楠是能动手绝不动口。

听我爸妈聊天,我爸说这个两口子这么闹又要离婚了。

我妈下午没上班,突然袭击检查我的作业。

作业早就写完了,我把所有作业本都摆在桌子上。我妈看完算术看生字,刚翻开生字本就“啪叽”摔在地上,随即给我一个耳光,打的我耳朵嗡嗡响。

你给我闭嘴不许哭!本子捡起来,重写!

作业都写完了,为啥挨打?我不捡,打死我好了。

我妈自己捡起本子,指着我写的字问:为什么把字写在这里?为什么写这么小?

这样写的快。

田字方格,划出四个格子是让你照着样子学笔画,你把字都写在小格子里,能写好字吗?你给我全部重写!每个字写十行,不准写小字!

我妈坐在我侧面,看着我一笔一划写字。我写着、写着就把字缩小了,没缩在小格子里,缩在田字方格中心,我妈二话不说,一个耳光又扇过来。一下午,我妈打我几个耳光记不清了,终于在天黑之前,我把字写满格,写满了剩下的半本子。

那一天我记一辈子,不仅是因为挨耳光、写大字,我妈还严厉警告我不要再跟小云玩,我妈说我跟小云学来一身毛病。

我写小字是小云教的,她说写小字很快就能写完作业,写完作业就能出去玩。她的作业都是用小字完成的,她爸她妈也没打她也没说她。

你妈就是恶魔,我怎么生这么个孽障!姥姥心疼我,我妈打我时姥姥不在家。

姥姥,为啥小云不挨打呢?

唉,她爸妈不关心她呗!

为啥呢?

大人的事不要打听,说了你也不懂,你妈不叫你跟小云玩,你就不要去了。

姥姥,那就没人跟我玩了。

我难受了好些日子,每天放学回家都怅然若失,忽然间就自己一个人,没了玩伴儿,小孩子也会抑郁。

提起我写小字的事,我妈跟我爸说:我得提醒提醒亚楠,孩子学习要管管;我爸说:人家孩子要你管?不要去讨人嫌。

就一个孩子都分不出心吗?我妈还说。

我妈打完我不解恨,还要打别人孩子的架势,我心里恨恨的,羡慕小云有好爸妈。

姥姥说这王亚楠和徐震不把孩子放心上,各人打各人的算盘。遇见小云我学给她我挨打的事,我说小云你家真好,你爸你妈打算盘不打你。

各打各算盘的王亚楠和徐震,没消停多久战火重燃,因为文革开始了。

徐震的历史问题早晚被翻出来,批斗他就是早晚的事。

王亚楠的政治嗅觉好灵敏嘞。

离婚闹剧能重演吗?

不好说,这两口子,总能叫人大跌眼镜。

大人们又在议论楼上了,人人自危的时期,楼上的闹剧都成了一种调剂。

王亚楠姐姐来我家串门,我妈把我们轰到另外房间。

我妈总夸王校长家的两个女儿,漂亮、好学、读书好,我看王校长并不好看,可是很有派头。王校长比王亚楠高,比王亚楠白,长的不像姐俩儿;王校长穿的好,风衣纱巾还有小挎包,一看就知道过的不是王亚楠的日子。

王校长来咱家干啥?

让你妈劝架,王亚楠又要和徐震离婚。

果然被大人们说中了。

小云咋办?

跟她爸妈谁走呗。

那几日,家里走动的人多,一会儿王亚楠一会儿徐震,一会儿王校长一会儿委主任,都在就王亚楠和徐震离婚的事忙着。很显然,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王亚楠和徐震二次离婚。

没过几日,徐震就被批斗剃了鬼头,胸前缝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徐震。

王亚楠带着小云住进王校长家。

徐震白天去学校接受批斗,晚上回家给自己做饭,我爸说徐震的日子难过。没人给做饭的徐震身体扛不住,病倒了,于是我妈又出动去找王亚楠。

王亚楠和徐震第二次复婚后,王校长提着槽子糕来我家感谢我妈,于是我妈领着我去王校长家串门还礼,带着我的目的是让我见识一下王校长的两个优秀女儿。

王校长家,床上半躺着一个姑娘,脸很白,瓜子脸大辫子,长的好看,我们进门时她在看书,身上盖着被。那时天气很热,我好奇怪她为啥盖被。

王校长家有三个屋子,都很讲究,所有家什都盖着或网扣或绣花的合适的方巾,放眼一看整个环境都是白色的。

妈,王校长家跟小云家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妈,那个姐姐为啥躺在床上?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姥姥,我跟你说,我把在王校长家看到的全告诉了姥姥。

可说呢,不然王亚楠为啥闹离婚?贪图她姐姐家生活好呗;不然她姐姐为啥劝她复婚?王亚楠带着小云去人家住,影响人家女儿养病。

姥姥,那个姐姐可好看了,一点儿不像王校长。

那就是像她爸。

姥姥你见过她爸?

她爸是局长,人家有身份的人,没来过咱们大院。

揪出一切反革命分子,让一切牛鬼蛇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文革在推进,更多人成了黑五类,这也包括大院里唯一的女教授西米露。

西米露,资本家狗崽子,历史反革命。

西米露独身不嫁,仗着有几分姿色,到处勾引异性,作风败坏。

西米露未摘帽右派,典型的现行反革命。

批斗西米露的大会就在大院里举行,批斗会后,红卫兵押着西米露在大院里游街。西米露脖子上挂了一串儿又脏又破的臭鞋,一群孩子又喊又跳跟在她身后起哄。

批斗、游街、挂破鞋,受不了羞辱的西米露喝药了,幸亏发现及时抢救了过来。抢救过来的西米露罪加一等: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以死对抗无产阶级政权。

无论其他罪名多严重,都不及破鞋来得惊悚。至于西米露跟谁搞破鞋,这个侦破任务无需动用领导阶级,广大的家庭妇女就冲上去了。而且破案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破鞋对象一天就被抓住——不是别人,正是徐震。

西米露和徐震是大学同学,又是一个教研组的同事,据说他俩以前就谈过恋爱,家庭出身原因,徐震没有娶西米露,娶了王亚楠。虽然娶了王亚楠徐震却不待见她,王亚楠三天两头在家闹。王亚楠是家里老幺,惯的够呛,脾气老大,徐震给她冷脸她就骂,徐震的心里有人也就不能忍耐王亚楠,话都不回就动手。王亚楠个子矮,和徐震对打又打不过,家伙什儿就抄起来。

王亚楠刚和徐震复婚才几日,就被广大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庭妇女给掀了锅盖,王亚楠怎么能忍。没错,都想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离婚!于是乎,第三次离婚发生了。

王亚楠和徐震真就不怕丢人现眼,文革轰轰烈烈都挡不住,非离婚不可。

那个破鞋都是胡乱给人家安的,有证据吗?我妈劝说王亚楠别离婚,不要轻信传言。王亚楠拒绝:为什么不说跟别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王八蛋?难怪他对我这样,原来心里有狐狸精

王亚楠和徐震不离婚,西米露搞破鞋就是扑风捉影;他俩离了,似乎罪名坐实了。

西米露的侄女西茜跟我年龄相仿,我常去她家玩,西茜奶奶姑姑和她们同住,西米露是我最熟悉的大人之一。西米露高个子,烫着短头发,总穿着绿格子西服,不好看不难看的长相。西米露不喜欢笑,面无表情,这一点跟徐震很像。我听说是他俩的时候,心里就断定:就是他俩。

常听大人们讲起大院里那些作风不好的女人,好像都挺好看的,可是西米露也不算好看啊,不算好看的人也能搞破鞋吗?我幼小的心坎儿里无法盛放这个大问题,必须跟姥姥聊聊。

小孩子不许乱说,没有的事。

人家都说。

没有头脑!姥姥头一回没给我面子。

王亚楠和徐震离婚风波,很快被湮灭在文革洪流中,可是,这两个人就像无法容忍冷场,离婚三个月不到,复婚了。

【5】

王校长来找妈,我看出我妈为难了:王校长,上一回我已经把能说的、该说的都说尽了,今番还要重说一遍,我觉得困难。

王校长怎么说动我妈的,我不知道,我妈让我出去,不要旁听大人谈话。我妈上楼去了,去说服徐震复婚,我妈上楼前自言自语: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不是你妈能说,还是他们自己都想复婚,离了复、复了离,把婚姻当儿戏,可苦了你妈了,他们自己闹腾到房顶,还要找人送梯子。我瞧不起他们夫妻,把自己家的生活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生活好还行,问题是生活不好,真要旁若无人就别麻烦你妈,干啥把自己的不幸转嫁给他人呢。小云可怜,本来个子就不高,几年都不见长,这都是饮食不周、营养不良闹的,姥姥跟我叨咕。

我跟他两口子说了,已经三离三复,不能再折腾了,都是知识分子,应该懂得事不过三,不能给知识分子丢人。

我爸撇嘴乐:他们要是听你的,就不会有第三次离婚。

我妈说看往后吧。

王亚楠和徐震第三次复婚后,徐震分到一个稍稍大一点的房间,从楼上搬到了楼下,还在我们楼,房间在走廊另一边,对着公共厕所。

文革开始后,我们楼搬出去几家教授,搬进来几家工人。工人家孩子都很多,房间小住得拥挤,就自己动手改造房间格局、打吊铺。楼下邻居改建房屋那会儿,公共厕所附近走廊堆满了锯末子,家家都去弄些回来打湿了擦地板。那会儿王亚楠刚刚生下第二个孩子,一个男孩。我听说小云有了弟弟,好奇,就跑去小云家,一来看看小孩儿,二来弄些锯末子。

夏天热,家家都不关门,小云家门也敞开着,我在门口就看见床上一个婴儿张着嘴憋红了脸,已经没有哭声,我赶紧进屋去看。

我被吓得大叫着跑出去,边跑边喊王阿姨。

在室外阴凉处吹风的王亚楠,闻声迎我过来问什么事。

王阿姨你快回家、快回家!

一只老鼠正在啃食婴儿耳朵,我进去了老鼠跑了,婴儿耳垂缺了一块儿。

我们那个大院的房子是日本人盖的,房屋之间的墙壁都是板夹泥,全是木地板,尤其一层,地板下面就是地沟,老鼠成灾。睡前要在屋子里放一把铁家伙,随时准备打老鼠。

自从小云弟弟缺失了一块儿耳垂,王亚楠和徐震再也没有离婚迹象了,小云也没有被东放西放,固定在一个学校读书了。

这就是老天出手了,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胡闹,姥姥说。

可是老天做的也过分,不该对一个婴儿下手,我妈说。

哎哟,不敢批评老天!姥姥双手合十低头叨叨咕咕,姥姥信佛。

【6】

邻居们头一回看到王亚楠和徐震一起带孩子出门,王亚楠领着小云、徐震抱着儿子去医院。谁能想到,一只老鼠稳定了一个家庭。

我爸笑话我妈:你人都比不过老鼠。

我妈说:人不能上去咬两口。

姥姥说:你们都是瞎说,是那个老二起作用,那是儿子,换成丫头试试。

姥姥,你不说是老天出手吗?

是老天出手啊,老天看准儿子出手,出手在丫头身上不一定有用。

我爸妈都同意姥姥说的。

徐震抱着儿子去房产处申请换房子。徐震这一招儿管用,学院给他换了,换到新家属区。

闹的沸沸扬扬的破鞋事件,风流云散:西米露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患乳腺癌去世。在大院邻居们眼里,西米露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制造王亚楠和徐震的第三次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