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约旦的35号公路，全长近300公里。在基督诞生前的千年里，这条路连接了亚扪、以东和摩押三个古国。这三国的国名来自他们的国王，因此这条路又被称为国王公路。
根据旧约的故事，以东人的祖先是以扫，以色列人的祖先是雅各。以扫和雅各是孪生兄弟，其父是以撒，而以撒是亚伯拉罕之子。因雅各用计获取了本该属于以扫的长子权，这对孪生兄弟结下宿怨。当年摩西出埃及，本应从以东国走到死海西岸，再向北抵达应许之地迦南，然而，以东人不许他走那条路。摩西只得率众向东，绕道摩押国，行至尼波山。
2000多年后，国王公路连接了约旦最重要的旅游地：北部的杰拉什罗马遗址、尼波山、马赛克城马达巴、十字军城堡卡拉克和绍巴克、最知名的佩特拉古城、沙漠中的瓦迪拉姆（WadiRum）、南端的亚喀巴港。
自从离开马达巴，国王公路沿途就渐渐看不到橄榄树了。随着绿色完全消失，公路两旁鲜少人迹，很久才出现一栋房屋。那些平顶房和储水罐突显了沙漠的干燥，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偏远地区，我也见过储水罐，来到约旦后才知，首都安曼的五星级旅馆也用储水罐。导游瓦利德说：“约旦是名列世界第三的缺水国。我家的供水车一周来一次，每次给水1000升。”“1000升够用吗？”“一般够，不够就要花高价买水，因为水车不会为一两家人出动。”
车子经过绍巴克，我们停下，遥望公元1000年所建的古城。经过绍巴克之后，车子继续向西南方向行驶。离开主路，拐入一条小道，前方出现了“瓦迪拉姆自然保护地”的路标。“瓦迪”是谷地之意，而“拉姆”源自古兰经中一座消失的城市。沙漠无垠无涯，唯有风的声音。瓦迪拉姆俗名月亮谷，或许到了夜晚，风会静止在月光中？
红褐色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色山脉。靠近了，才知山外有山。这些山并不高大，却有峻峭山峰隐藏其后。在瓦迪拉姆国家公园的门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簇新的袍子上裁了立领，看上去有些像中华民国时代的长袍。瓦利德说：“那是贝都因人，这片大约7400公顷的土地主要靠他们管理。”
贝都因人起源于叙利亚和阿拉伯的沙漠，大概14-18世纪，他们从阿拉伯半岛迁至今天的约旦，现在大多生活在国王公路向东延伸的广阔荒地上。除了靠近旅游胜地的部落，贝都因人仍以放牧为生。
我们分坐在几辆小卡车上，向沙漠深处的石山驶去。卡车耕出长长的车辙，又碾过一丛枯萎的植物 。我曾在沙漠戈壁边缘生活过多年，了解这些植物，它们看似毫无生机 ，但种子却能耐心地等上几十年，等到适当的时候仍会发芽。在这唯有荆棘的高地沙漠里，只有骆驼如鱼得水。它们吃了耐旱植物，可以五天不喝水。
前方，造物主随意抛出的石山分割着沙漠，峡谷纵横交错。这黑色砂岩山脉近乎垂直，山壁上寸草不生，唯有风刀霜剑雕刻出的狰狞。极目处，沙尘撩起一道薄薄的窗帘，窗帘后的远山既神秘又诡异。这片土地不仅具有沙漠的色彩、开阔和宁静，还有想象中某个星球表面的奇异。自1962年拍摄《阿拉伯的劳伦斯》之后，这里成为好莱坞的老牌外景地，《星球大战》等多部科幻大片都在此拍摄。
前方的那座石山屹立于众峰之上，颇似山之王。驶近了，才看到那山壁上的巨大岩柱。车子绕石山转着圈，瓦利德在说什么，但他的话被风吞了进去。他又大声说道：“这座山就是智慧的七柱。“我问：“那是T.E.劳伦斯的智慧七柱吗？”瓦利德笑了:”也许是。”
驶入石山之后，只见一个贝都因的营地紧贴峭壁而建。营地前有一块巨大的红砂岩，上面刻了劳伦斯的头像。那像刻得小而粗糙，很容易被忽略。瓦利德说，当年劳伦斯参加阿拉伯起义，曾在此安营扎寨，那红砂岩就是标志。在《智慧的七柱》中，劳伦斯也提到过瓦迪拉姆。虽然扎营此处之说不必太当真，但劳伦斯确为此地增添了不少故事。
二
T.E.劳伦斯以“阿拉伯的劳伦斯”闻名，也就是影片《阿拉伯的劳伦斯》中的主角。这个英国人于1910年跟随他的牛津导师到北叙利亚考古，几年后成为英军在中东的情报人员。彼时，他所处的地区仍被奥斯曼帝国统治，而埃及为英国管治。
一战前，奥斯曼帝国抵不过欧洲工业革命的冲击，已是内外交困。俄国和新崛起的巴尔干诸国向帝国开战，国内的亚美尼亚人，阿拉伯的民族主义者也期望更多的自治。
早期的阿拉伯独立运动明确提出了独立的诉求，参与和组织者主要是奥斯曼帝国军队的高级军官和知识精英。那些人被残酷镇压后，汉志的谢里夫侯赛因就成为独立运动的主要力量。
谢里夫侯赛因是现任约旦国王阿卜杜勒·侯赛因的高祖，其家族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直系后裔，该家族统治麦加数百年，谢里夫是逊尼派对圣裔的尊称。彼时，麦加所在的汉志是奥斯曼帝国最孤立贫穷的地区之一，主要靠朝圣收入为生。1860年以前，国王公路是北方和麦加之间唯一的朝圣路，那时从叙利亚出发，走150天才能到达圣地！朝圣之路遥远且充满了危险，朝圣人不仅要带足食品饮水，还要防范贝都因人的抢劫。1757年，贝都因人袭击了从麦加返回大马士革的朝圣商队。虽有奥斯曼军队的保护，那次袭击仍造成了2万名朝圣者死亡。汉至铁路修通后，朝圣之路相对容易，但谢里夫侯赛因阻止修通麦地那和麦加之间的那一段，理由是铁路会让贝都因的牵驼人失去生活来源。
1914年10月，奥斯曼帝国宣布站在同盟国一边参战。协约国一边的英国急需一支军力保护其侧翼，但因深陷一战而无力出兵。对于英国而言，阿拉伯独立运动无疑是对抗奥斯曼帝国的宝贵资源。虽然土耳其人也在寻求侯赛因的支持，但长期以来，他们不信任阿拉伯人，也惧怕侯赛因的影响力。君士坦丁堡不仅将他软禁过十多年，还计划加害于他。
通过接触早期的阿拉伯独立运动，谢里夫侯赛因获得独立思想和纲领。1915年，侯赛因向英国人提出了结盟的条件：作为全体阿拉伯人的代表，他要求阿拉伯独立并希望英国能清晰界定阿拉伯的领土。英国的谈判代表麦克马洪回答支持阿拉伯的独立事业，但拒绝讨论领土的具体划分。他们的谈判通过信件持续了一年多才达成协议。
阿拉伯起义始于1916年6月，但几次成功后陷入僵局。当起义军面临奥斯曼军队夺回麦加的风险时，劳伦斯被派往汉志，他采访了谢里夫侯赛因的儿子阿卜杜拉和费萨尔，最终决定由费萨尔领导起义。其后两年，劳伦斯目击和参与了现代中东诞生中的某些关键事件。
我走过劳伦斯的雕像，来到棚屋前。这间屋子四周围着毯子，地面和板凳上也铺了毯子。我们坐下喝茶，贝都因人拿着冒烟的熏香在每个人的面前晃动，那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驱魔。他们又为我们缠阿拉伯头巾，为女生画眼线。贝都因人的眼线特别夸张，与埃及法老时代的画风非常相像。
瓦利德说，这里是一座永久营地，我才注意到坐的都是石头凳子。屋外艳阳高照，但屋内很冷。这里的一切非常简陋，但比劳伦斯住帐篷还是要好一些。一个生长在翡翠岛，经过工业化革命的英国人怎么受得了此地的严酷气候和匮乏的生活？
劳伦斯出生成长于维多利亚时代。其父是爱尔兰贵族，本可养尊处优，但与保姆有染不得不放弃贵族头衔，那个保姆就是劳伦斯的母亲。这对情人隐名埋姓远走他乡，并经常迁徙。后来为了让孩子接受良好教育，他们迁往牛津。到了牛津，因担心被熟人认出，劳伦斯的家庭更加封闭。
那个时代，大英帝国的管理者大多来自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儿子一出生，父母就明白，自己的孩子成人后很可能会去某个遥远的殖民地。家庭生活中，父母们竭力克制情感，努力培养孩子的刻苦精神并不少见。然而，劳伦斯兄弟相当于私生子，社会的压力造成更为严苛的家庭氛围。他们的母亲经常鞭笞孩子，而劳伦斯的倔强又招致了更多的鞭笞，乃至他的父亲都看不下去。在青春早期，劳伦斯就非常安静内敛。他喜欢读书，还喜欢不断地测试自己的耐力极限。正因为这些独特的性格，他不仅很快适应了沙漠的严酷，而且对此甘之如饴。
篷屋外，山根下长出几棵骆驼草，一朵紫色小花匍匐在沙地上，显然这里有泉水。劳伦斯曾描述了他与泉水的相遇，“在上面岩石的凸起处，有清晰的纳巴泰铭文，以及一块刻有字母组合或符号的石板。周围到处都是阿拉伯人的划痕，……但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悬岩阴影下，裂缝中溅起的水。”他还写道：“一般人将沙漠视为不毛之地，谁想要便可拥有。事实上，每座山及山谷都各有其主，不容别人入侵。沙漠被视为共有财产，大自然与其间的万物可让每个友善的熟人自由取用所需，但不得逾越。“
在与阿拉伯人的相处中，劳伦斯对阿拉伯人产生了感情。一些研究劳伦斯的学者认为，他与一个阿拉伯男孩有恋人关系。出于对阿拉伯人的情感和打败奥斯曼帝国的决心，毫无作战经验的劳伦斯，出生入死参加了阿拉伯人的战斗，甚至不惜冒着叛国罪的危险，将英法密约透露给了费萨尔。
除了在战略和与英军联络方面起到重要作用，劳伦斯还策划和领导了攻取红海亚喀巴港的战斗。该战斗成为阿拉伯起义的转折点。它有效地阻碍了奥斯曼军队的行动，最终帮助协约国击败了奥斯曼帝国。彼时，劳伦斯的角色已经从大英帝国在中东的代理人，转化为阿拉伯的民族英雄。可以说没有他，以无组织无纪律著称的贝都因游击队基本不能获胜。
虽然阿拉伯起义胜利了，但英法的《塞克斯-皮克特协定》私分了未来阿拉伯王国所要求的领土，令麦克马洪的承诺大打折扣。谢里夫侯赛因不仅未能成为阿拉伯世界的领导人，1924年伊本沙特又夺走了麦加，现在汉志地区属于沙特阿拉伯。英国曾许诺费萨尔为大叙利亚（包括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国王，但在巴黎和会上，叙利亚和黎巴嫩成为法属托管地，而美索不达米亚（现伊拉克）和巴勒斯坦被英国管辖。和会后，费萨尔拒绝托管。法国进攻叙利亚，费萨尔被迫流亡。
1920年丘吉尔复出后，邀请劳伦斯辅助制定中东政策。在开罗会议上，英国决定将美索不达米亚和现约旦交给费萨尔和费萨尔的哥哥阿卜杜拉。费萨尔成为伊拉克国王，阿卜杜拉统治约旦。1958年，伊拉克发生军事政变，杀死了费萨尔的继任者。费萨尔无后，伊拉克也再无国王。
一战的英法勾兑为现代中东埋下了祸根，也摧毁了劳伦斯为阿拉伯民族独立而奋斗的理想。他既对欺骗阿拉伯人感到内疚，又为自己的祖国感到羞愧。他心灰意冷，回到英国后拒绝了英王封爵。完成回忆录《智慧的七柱》之后，他隐名埋姓再次参军。其后十年，劳伦斯在军中担任低级职务，过着近乎隐士般的生活。1935年5月，劳伦斯骑摩托车去办事，为了躲避路旁骑车的男孩，他的摩托车翻覆。5月19日，劳伦斯重伤不治去世，享年46岁。
三
我们骑着骆驼走在沙漠中。骆驼是贝都因人最喜欢的动物，也是男性骄傲的象征。赛骆驼是贝都因人的一项重要运动。阿拉伯起义时，英军也成立了骆驼骑兵部队。
虽然这些单峰驼已经习惯了游客，但也有脾气。背上驼了人之后，站起来时会大吼一声。到了目的地，它们又恨不得快速卸下负担，猛然卧下。我不由自主向前倾倒，若非贝都因人扶住，很可能摔到地上。
午餐前，贝都因人展示了怎样在沙漠中埋锅造饭。那是一只很深的铁桶，桶底放碳。再把放了肉、蔬菜和饭锅的铁架放入铁桶中，覆以锡纸和厚铁板。整个桶埋入沙土焖三个小时。这菜称为倒个儿（Upsidedown）。
在水源丰厚的地方，这类饭菜稀松平常，但在沙漠里就是美味佳肴了。约旦国土面积的80%都是沙漠，只有约旦河流域是农业区。这个国家食品不能自给，也没有石油，主要依靠进口。该国的外汇收入主要来自劳务输出、旅游、肥料出口和外国援助。美国、欧盟和沙特是主要的外援国家。最大的非政府组织援助来自瑞典家具制造商宜家家居。
自从立国，约旦就处于以阿冲突的最前线。这些冲突曾导致王国的创始人阿卜杜拉被刺身亡，他的孙子侯赛因国王也险些被刺身亡。几十年来，中东的各种冲突导致巴勒斯坦、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等地产生了大量的难民。虽然养活自己都不容易，约旦还是接待了76万难民，成为世界上人均难民比例第二高的国家。在黎巴嫩和叙利亚，巴勒斯坦难民不能获得国籍，但约旦可以，据说巴勒斯坦难民的第二代发展得很不错。
以色列人说他们的周围都是敌人，约旦人却说周围都是朋友。但约旦的难民危机时见报端，最严重的那次是1970年被称之“黑九月”的内战。发难者是1967年作为难民而来的巴解组织。战争开始后，阿拉伯世界只有埃及站在约旦一方，叙利亚和伊拉克甚至出兵支持巴解组织。战争持续了近一年，约旦王国终于度过至暗时期。1971年，侯赛因国王容许投降的巴解组织离开约旦。那个组织去了黎巴嫩，后来又祸害了黎巴嫩。在此次哈以冲突中，约旦和埃及都拒绝接待巴勒斯坦难民。
我们离开瓦迪拉姆，向北来到首都安曼。我以为安曼也是沙漠，没想到竟然是地中海气候。难怪约旦1千万人口的一半都住在这里。1904年汉志铁路建立时，安曼只是一个小村庄，如今已分为老城和新城。新城看起来与西方的城市差异不大，非常拥挤的老城仍保留着若干罗马时代的建筑。次日，我们到访中东保留最好的罗马时代遗址——杰拉什。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正是用杰拉什作为摹本，而安曼与罗马类似，也是建在七座山上。
（记于2023年4月。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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