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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谈到性格与命运的关系,这在陶渊明身上尤其能够得到印证。从文章和诗句里看,诗人是一个简朴、收敛、躲避和小心的人。这种性格保护了他也长期局限了他,像一个牢笼一样约束着他。他几欲冲破,甚至独自写下“刑天舞干戚”、“丈夫志四海”这样的句子。这是怯懦的反面,是内心里生成的另一极,是对于现实生活和人生处境的一种心理补偿,而不在于展露雄心壮志、勇猛驰骋的豪情和抱负。当“性刚”与拘谨的行为形成极大反差的时候,也就产生了张力,这种张力必然加剧他的痛苦,强化他的反思。表达在诗章里,常常是感叹自己时运不济,说自己“有志不获骋”,不能够把纵横驰骋的心愿化为行动。在这方面,陶渊明的态度并不暧昧,是很清晰很直接的。

在《命子》一诗里,他一再罗列曾祖父陶侃的丰功伟绩。实际上离陶渊明最近,伸手可及的一个实在人物就是这位曾祖父。陶侃的文功武治,在“丛林”里获得大胜,最后功成身退,使整个家族为之自豪。“功遂辞归,临宠不忒。孰谓斯心,而近可得?”陶侃显然是整个家族中最明亮最显赫的一个徽章,诗人愿意把这枚徽章高悬在家族的门楣上,经常指点给后人看,形成文字,做出记录。有了这样一个标志、一个传统,再做陶氏的后人就十分困难了。后一代只能感叹自己没出息,没勇气没才能,发出类似的孱弱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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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子》诗实际上隐含了更多的元素,绝非只是一种自豪感。这里面甚至还有不难察觉的沮丧和自谴:自己既是归隐的,逃避的,无所作为的,是内心倔强而外表软弱的一个人,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再有一点让我们不能忘记的,是陶渊明虽然在诗歌艺术上取得了辉煌成就,赢得了越来越大的赞誉,但对于当年的诗人来讲,这些文字却远不是留给别人欣赏和炫耀的“作品”,而只是他个人的一种排遣、自慰、总结和反省的方式,是这个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文字。他的写作就像饮酒一样,能够安慰个人的灵魂,帮助自己度过艰难的人生。

可见在诗人自己的总结和判断中,无论是文章还是当世事功,业绩差不多都几近为零。就像他干干净净的文风一样,就像他个人贫穷潦倒、家中没有多余的财物一样,诗人真的认为自己是那样苍白和单调,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他的精神和整个行为所焕发出的思想意义、标本意义、榜样力量、感召后人的所有元素,都是后来者总结和分析出来的,陶渊明在当年是无法体察也无法想象的。他个人既不能感受自己创造的光荣和伟大,也不会在意全部行为的后世意义,而只是享受和忍受着具体生活细节的欢乐、繁琐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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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对于陶渊明是无边的,这无边苦难所放射出的精神的光辉,都是后人站在遥远之地才能看到的。对于我们来讲,这既是一笔了不起的遗产,也是一个深刻的警示和感动。这是诗人必将付出的人生代价,也是他用整个生命做出的贡献。陶渊明被一种文明所培植,这使他不得冲入“丛林”,没有以自己的动物性展开一场生死对决。动物性无论是过去还是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都常常是生存或制胜的不二法门。我们渴望文明战胜野蛮,而且希望这种结果不只是一个局部、一个小小的时段。但最后我们常常还要承认:人类不仅离完胜还有难以勘测的、无法度量的漫漫距离,就是眼前的乐观也常常要化为失望。

无论是文功还是武治,无论是社会层面还是其他,“丛林法则”近乎一个永恒的人类法则。即便是可以预见和想象的未来,我们也仍然看不到这个法则的消亡,仍然看不到人性中动物性大部泯灭的那一天。这极有可能是伴随天地万物一起演化,以至于走到终点的一个“法则”。也就是在这种悲观和绝望的判断之下,我们才更加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人的全部伟大以及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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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恒心和意志,都是壮烈和伟大的。我们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遥望陶渊明,感受陶渊明,理解他的艰难和卓越。

在魏晋时期,无论是“竹林七贤”还是其他一批知识分子,都继承以往并进一步创造了个人生活。既有创造,也就伴随了一系列价值判断。陶渊明比起他们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有何不同,这也是我们的题中应有之义。

许多时候我们一谈到陶渊明就会将其简化为回归自然、悠然闲适。鲁迅先生曾批评说,陶渊明也不尽是那样,正因为他“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很欣赏陶渊明摆脱社会黑暗之后所获得的精神自由,从个人自由意志的角度,他是喜欢陶渊明的。鲁迅同时又对于陶渊明所获取自由的这种归隐的方式、从个人之于社会的角度,并不十分赞同,才特别将他豪放大胆的一面指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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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因为个人的趣味和愿望,只把诗人身上的某一部分抽出和剥离。把他化为一个单纯的符号是再容易不过了,但这实在不能囊括全部的陶渊明。我们必须把他放到魏晋这片“丛林”里面去考察,放到当时知识分子的千姿百态中去研究。这样做的结果,就不会只是“悠然见南山”,不会面对这位田园诗人最后饥饿而死的悲惨命运感到惊讶和不解了。

我们将直面一个结果,即“丛林法则”和人类的“文明法则”不可调和的深刻矛盾。这个不可调和,在陶渊明全部的人生里得到了细致而充分的诠释。这正是他留下的最大一笔遗产。陶渊明在“丛林”之中、在“丛林”边缘所不得不回答的尊严问题,入世出世问题,如何生存、怎样战胜自己的懒惰和懦弱,等等一系列大问题时,留下了宝贵的“遗言”。从这个角度去看诗人的全部文字,是最具价值和意义的。

(节选自张炜《陶渊明的遗产》)

张炜古诗学六书

《读<诗经>》

《<楚辞>笔记》

《陶渊明的遗产》

《也说李白与杜甫》

《唐代五诗人》

《苏东坡七讲》

稿件初审:张书维

稿件复审:黄方也

稿件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