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半，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张轻帆趿拉着拖鞋，移步到门口，开了一条缝，发现是他哥，要借他车用两天。
张轻帆心虚地看一眼次卧，轻手轻脚地从挂着的衣服口袋取出车钥匙，交给他哥。
他哥拿了钥匙转身离开，心领神会一般，两个人没多说一句话。
张轻帆折回主卧时，次卧的门倏地打开，丈母娘老徐像只炸毛的公鸡，连几缕白都发威风凛凛地竖起，不肯扎在头上服帖。
“车和老婆不能外借，你懂的吧！他大晚上借你车，他自己家里没车吗？”
张轻帆一时无语，沉默。
“八成是他家死了人，借你车拉死人的！”老徐一锤定音。
这时，听到动静，姜颖打着哈欠出来当和事佬：“妈，大晚上的，死啊活啊的，我听着都瘆人，快回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边说边推着老徐回房间。
老徐仍然不死心，走到床边仍然探着头锁死张轻帆，眼神刀子一般：“被你哥算计了都不知道，你哥家里没一个好东西！”
听到关门声“砰”地响起，张轻帆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主卧后，姜颖拽过他的胳膊当枕头，依偎在他怀里，手指在他额头拂了几下，以示受到老徐冲撞后的安慰。
他叹口气，回身搂住了姜颖。
其实，老徐生气的点，张轻帆是知道的，“车和老婆不能外借”只是说辞。老徐真正介意的是，凭什么要把车借给他哥。
他哥那一家子，早该划清界限了！
老徐每提起老哥，都恨得牙痒痒。
老徐和他哥嫂有过一些龃龉，尤其是跟她嫂子，暗戳戳地交锋过，指桑骂槐地对战过。
但张轻帆和他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断了往来吧！
第二天一早，老徐仍然不解气，饭桌上追着张轻帆问：“你哥借你车，干什么用？”
张轻帆闷头扒拉饭：“我也不知道。”
老徐絮絮叨叨地说：“我可告诉你，他开你的车，要是出了事，你也跑不了的！”
张轻帆像挨批评的小学生，偏又叨咕了一句：“能出什么事呢！”
老徐又咬牙切齿上了：“你哥开个车冒冒失失的……”
姜颖赶快给老徐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妈，有完没完，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老徐更生气：“好，我不管，你家孩子有人管吗？看你找的什么婆家！”
姜颖皱了眉，张轻帆赶快道歉：“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您别生气！”
眼看老徐气顺一些，张轻帆赶快溜出门上班。
路上，张轻帆长吁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他受的委屈多得去了，他妈去世早，他爸一手把他们两兄弟拉扯大。
人穷气短，张轻帆学会的最实用的道理就是忍，老徐夹枪带棒这些话，虽然听着不入耳，但他还得忍。
他们的孩子才两岁，如果老徐不帮忙照看，姜颖就得全职，那他们的生活就会吃紧。他是穷过来的，但拉着姜颖跟她过穷日子，他说不出口。
他爸，他是指望不上的，就是指望得上，也不想劳烦。
他爸粗人一个，他和他哥能安全长大，已经是万幸了，万万不敢再拿孩子冒险。
到了公司，张轻帆给他哥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后，莫名有种世界大战来临前的恐惧。
晚上下班后，张轻帆故意踟蹰很久才回家。
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老徐。
老徐看到他瞬间爆炸：“我昨晚怎么说的？果然是你哥家死了人，你哥的老丈人昨天过世了！”
张轻帆惊出一身冷汗，白天跟他哥通话后，他就思忖着怎么瞒过老徐，哪知连点缓冲都没有。
张轻帆跟他哥住一个小区。
老徐存了心眼，白天趁着带孩子玩的当口，故意跟人闲聊打听。
甚至为确保消息可靠，还叩响了他哥邻居家的门，还问了不止一家，这样一问，消息得到证实。
老徐占了礼，更加咄咄逼人。
“轻帆，给你哥打电话，让他赶紧把车送回来！就说你有急用！”
张轻帆拿着手机，尴尬地站着：“妈，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徐茶几拍得啪啪作响，“他什么时候拿你当过弟弟？小颖月子里，他们怎么对待小颖母子的？”
果然，这个话题开了头，老徐义愤填膺，又进入新一轮的喋喋不休。
姜颖预产期临近过年，正好赶上回老家团聚。所以，坐月子也安排到村里的老宅。
老宅有三间房，一间正房，一间东房，一间西房，他爸平时住东房。
农村出身的孩子，办婚礼讲究个热闹，一般都会在老宅举办。
他哥先办的婚礼，就挑了正房做婚房，轮到张轻帆，只剩下西房。
姜颖在西房坐月子，由于西房常年无人居住，太阳晒不到，整个房间阴冷潮湿得，被褥都能沥出水来。
老徐心疼姜颖和外孙，提出置换到他哥的正房。
结果张轻帆他爸和稀泥，没太出力。
张轻帆的嫂子不同意，开始还找点借口托词，后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加了一把锁，年假还没休完，就跑回市里的小区。
一副“我不住也不让你们住”的架势！
老徐彻底和张轻帆他哥一家结下梁子。
看张轻帆僵在那里，老徐摸出自己的手机：“号码多少，你不打我打！我跟他说！我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张轻帆彻底慌神了。
他赶忙应下来：“妈，妈，您别着急，我保证明天就让他把车送回来。”
老徐看他一眼：“明天什么时候？明天一早！我一定要见到车！”
话说完，饶是再受得了气的张轻帆也觉得自己窝囊，这算什么，被自己的丈母娘逼得要跟亲哥哥决裂。
张轻帆有苦说不出，一件事情，换个立场，就能发现很多不得以。
换句话说，一件坏事的发生，有时候是针锋相对的话说多了，话赶话赶到那里的。有时候是一件又一件冒着火星子的琐事堆积，最后达到燃点，突然爆炸的。
就拿姜颖当初坐月子的事情说，一开始，老徐就表现得像家里的统帅，一会指责他爸照顾不周，有时间带着大孙子玩，却不知道给小孙子他妈做碗鸡汤，偏心。
一会儿又指责他嫂子没个妯娌样，不凑把手帮忙就算了，连她家孩子闹腾都不管着点，丝毫不顾忌刚出生的婴儿。
老徐私底下咒骂，当着他们的面，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爸还能装聋作哑受着，他嫂子可不惯着她。
老徐阴阳怪气，嫂子就直接开怼，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彼此再没一丝好感，连带着他们的房间也不进。
张轻帆哥哥也做不了老婆的主，后来自掏腰包，在姜颖住的西房装了空调，却又只敢以他爸的名义，生怕捅到他嫂子那里再掀起战争。
清官难断家务事，亲情这笔账越算越乱。
但老徐现在逼着他哥还车，大有一副“你要不回车，我现在就罢工”的气势。
张轻帆看看时间，估摸着姜颖该回来了，他实在没什么主意，只等着姜颖回家稳一稳老徐。
姜颖回来后，听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沉默不语。
张轻帆有点惴惴不安：“我知道咱妈很辛苦，也受着委屈，只是我哥到底还是我哥……”
姜颖盯着张轻帆：“你一早就猜到哥哥借车的原因了，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张轻帆有点过意不去，吞吞吐吐起来：“老婆，我没打算跟你撒谎的，你知道的，我连谎话都编不圆。”
姜颖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我不问，你就不主动告诉我吗？我们是夫妻，是对彼此最重要的人，怎么处理，我们首先应该意见一致。”
张轻帆有点愣神。
姜颖又说：“要不，我辞职吧，让我妈回家！明年孩子三岁，就可以送幼儿园了，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日子要过得吃紧一点，但是至少，你心里自在一些，我也不用老看着你受我妈委屈。”
张轻帆没来由地感动，这么多年，他过得并不珍贵。
小时候家穷，别人嘲笑他，他装听不懂，学会了自嘲。刚到单位，人微言轻，谁都能当他领导差遣他。结婚后，老徐不大看得起他，随便逮住哪件事，都能唠叨他半天。
他苟着，一点点长成直不起腰的样子。
可现在，他被姜颖捧在手心，他的喜怒哀乐都被姜颖放在心上。
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他们相亲结婚，婚前对彼此的了解并不深，匆匆忙忙有了孩子，老徐因为照顾孩子，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他俩好像从没认认真真地谈过恋爱。
可这一刻，张轻帆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婚姻给予的圆满和心安。
第二天，姜颖跟老徐说，她们公司效益不好，她被裁员了。她觉得回来陪陪孩子也好，让老徐也能回家享享清福。
老徐急了，关注的焦点从借车的事情全部聚焦到姜颖工作的事情上来。
“裁员怎么只裁你一个人，你是不是不好好工作，从小干事就拖拖拉拉，你啊！”
“我供你上大学，不是为了让你当家庭主妇的，你再去找工作啊！”
无论老徐怎么说，姜颖都不说话，只默默地帮老徐收拾行李。
老徐又压低声音说：“你不工作，以后手心朝上，轻帆铁定看不起你，你婆家也不拿你当回事。”
姜颖说：“轻帆不会，我们过我们的小日子，不管别人怎么看。”
老徐彻底生气了：“你是要把我年轻时候的日子再过一遍吗？你明天就去找工作，我给你带孩子！”
姜颖定定地看着老徐：“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回去跟我爸过吧！你们的日子为什么过成这样，你心里没点数吗？”
老徐愕然，瞬间泄间泄气。
老徐跟姜颖爸的感情并不好，怎么说呢，两个人也不是全无感情，但就是不能生活在一起。
年轻时，老徐和婆婆掐架，和妯娌不和，整个大家庭都搞得乌烟瘴气的。
开始时，姜颖爸喜欢讲道理，一五一十论对错，提到老徐的错处，他希望老徐以和为贵，讲孝道。老徐当然听不进去，觉得姜颖爸根本就是否定她，说着说着变成了抬杠。
姜颖爸觉得老徐不可理喻，老徐觉得姜颖爸并不维护她。
再后来商量其他事情也带了情绪，一个提起，另一个必然是否定，最后不欢而散。
他们似乎这一辈子都没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不是冷战就是热战。
于是，在最该培养感情的时候，两个人一天沉浸在芝麻大的事情里互相消耗。
年纪大了，这些扭结依然没解开，感情稍微好一点，老徐就像要强化记忆一般，扯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两个人瞬间穿回过去，斗鸡一般，跃跃欲试投入战斗。
姜颖一直觉得，他们恰恰是对无关的人和事投入了过多的热情，以至于疏忽了两个人正常的生活。
姜颖自打结婚，就发誓不想陷入她爸她妈那样的死循环，她想要他们的生活，像车轮一般滚动式向前。
既然要向前，就不能在老徐的阴影下，退回到那种循环往复。
张轻帆他哥借个车算什么事呢，又不是每天都借。
更何况，她和妯娌也并不是全无交集。
为什么要让这件事成为生活的阴影呢，当初坐月子是闹得不愉快，可是有多大的仇恨，值得时不时拎出来鞭尸，还要成为横亘在两个家庭之间的巨大隔阂呢！
生活应该向前看，总不能大把的时间都回转身舔舐伤口吧！
姜颖请了年休假，在家里待了几天。
老徐小心翼翼地看着张轻帆的脸色，她陷入很深的挫败感，女儿不赚钱，她也自觉沦为吃白饭的。
不被很多爱滋养的人，安全感并不强，就像老徐，外表再张牙舞爪，内心都是有几分怯懦的。
这下，家里终于达到了新的平衡。
过了几日，张轻帆他哥还回了车，姜颖年休假到期，谎称找了新工作，重返岗位。
一切都消停下来。
老徐经过姜颖失业这场危机，经历了一把回家受气的临界体验，终于退回到安心带娃。
张轻帆觉得委屈了姜颖，也隐隐感觉到在老徐面前的底气，根本还在于经济实力，再多的做小伏低都比不上亮闪闪的事业成功。
成功的事业需要很多努力，可他现在动力十足，因为有姜颖这样的贤妻。
姜颖清醒得很，张轻帆不见得有多大的能耐，可是过日子，他足够踏实善良，一个家，如果需要一个掌舵者，张轻帆暂时撑不起来，那她就试试。
因为，她实在不想，把好好的婚姻搅得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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