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圈地：全球通行的反殖民主义传说|世纪|殖民主义|殖民者|牛皮圈地|迦太基|郑成功

古往今来，世界各地都存在着一些相似神话。其故事梗概高度相似，唯独主角、配角的名字各有千秋。例如为现代科学所不容的神创论，以及更加惊心动魄的大洪水传说。

相比之下，殖民者用牛皮圈地的剧情最为狗血，传播路径也最容易倒查。

公元1世纪，古希腊学者阿庇安在《罗马史》的第八卷中，首次将宿敌迦太基的起源归结为牛皮圈地骗局。据称，黛朵公主为逃避母邦推罗城的残酷内斗，率众出海逃亡至北非的突尼斯海岸。但腓尼基人数量有限，被占多数的土著部落击退。于是变更策略，请求首领允许自己占用一张牛皮的覆盖范围。单纯的土著嘲笑新来者微不足道，不想对方竟把整张皮剪成一根很细长条，将大片区域包裹进来。

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则被记录进历史的小故事有多么荒诞不羁。毕竟，一头牛的表面积根本不足以圈下足够空间。但阿庇安的说辞绝非空穴来风，至少在他出生前两个世纪，诗人维吉尔已经把相似桥段写进《埃涅阿斯纪》。可见在罗马盛世的文化阶层看来，宿敌生于不义的属于某种普遍共识。纵使迦太基共和国早已灭亡，也要在字里行间予以充分贬低。至于神话的起源出自何处，则完全不在思考范围内。

此后，迦太基建城的牛皮圈地传说，就一直深深根植于北非大陆。即便有中世纪的穆斯林大征服后，依然被选择皈依伊斯兰教的本地人口所继承。然后顺着贸易线路漂洋过海，被许多亚洲地区的居民所获悉。只不过在缺乏外来刺激的安逸环境中，这类古代传奇只能充当书本里的趣闻轶事。等到近代欧洲殖民者降临，才重新引起相当广泛的舆论共鸣。

公元16世纪，西班牙征服者从美洲出发，跨过太平洋抵达千里之外的吕宋岛。先是用武力驱逐了文莱殖民者，继而与本地土著建立宗藩关系，构建起后来的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城。于是，在成书于17世纪《东西洋考》中，就出现了一则相当搞笑的圈地传闻。大致内容是抨击西班牙人不讲武德，借着给土王送黄金祝寿为借口，祈求能在一张牛皮的覆盖范围内造房子居住。结果将皮全部剪开，把整个马尼拉都包裹其中。

任何人只要对菲律宾历史稍有了解，就能清楚《东西洋考》中故事有多荒唐。因为在近代前夜，马尼拉的雏形已经建立，居民多为压制土著的穆斯林移民。而且西班牙人往往用武力开道，根本不屑于玩文字游戏，何必费时费力的将整张牛皮剪开充数。显然，古老传说的突然复活，背后应是前代殖民者的无能狂怒。

至于《东西洋考》的作者张燮，就来自与吕宋岛有密切商业交流的闽南。当地自唐宋之交起，已是穆斯林水手与商业移民的重要落脚点，更是后来历朝执行朝贡外交或海禁封锁的重镇。大名鼎鼎的隆庆开关和月港贸易，也都是在其地界内发生。加之西班牙人把许多美洲白银运往马尼拉，便吸引到大批量闽南人口乔迁过去。他们一面将赚来的外汇捎带返乡，同时也容易把见闻轶事转回本土。以至于牛皮圈地传说大行其道，甚至被收录进《明史》的吕宋传。

公元17世纪，荷兰殖民者抵达远东，在福建对岸的台南建立热兰遮城。由于人手不足，便通过招募、哄骗、绑架和奴役等多种方式，将不少闽南本地人口带往宝岛充当劳动力。尽管后来遭国姓爷郑成功驱逐，依然给两岸居民留下过深刻记忆。于是，在完成于18世纪的《聊斋志异》中，再度出现牛皮圈地传言。只不过主角由迦太基人或西班牙人改为红毛夷，目的也不再是建城居住，仅仅满足于拔刀劫掠一番。

此后，清朝开始加强海禁措施，刚刚兴起的牛皮圈地神话便沉寂下去。但到19世纪中期，两次鸦片战争的溃败让内地门户大开，简单明了的传言再度方兴未艾。例如广西龙州，就有法国殖民者靠一块牛皮大肆圈地的民间故事。滇东的乌蒙山区，亦有英国传教士靠一块牛皮骗取彝族土地的丑闻浮现。直至清廷被迫加大力度开放国门，重金聘请外国专家指导洋务运动，这股舆论风潮才迅速偃旗息鼓。

如果将这些时间跨度超千年的神话罗列起来，我们便不难从中摸索出相似规律：

1 所谓牛皮圈地神话，大都来自非亲历者的描摹想象。正如维吉尔与阿庇安都出生于迦太基遭灭国后许久，张燮亦非西班牙征服吕宋的同时代见证者，而蒲松龄更是在荷兰人离开台湾后才忙于写作。这让他们很难对原始出处作认真判别，只为填补信息缺口而转抄了事。

2 所谓牛皮圈地神话，大都基于失败者的某种补偿心态。最初的迦太基版本，可能源于不敌布匿殖民者的北非土著。后来的吕宋版本，自然是由输给西班牙征服者的穆斯林编撰。尽管罗马人成功毁灭迦太基，却一度被汉尼拔折腾到行将就木。荷兰人也的确被郑成功所驱逐，依然能凭借船坚炮利在东西两洋间来去自如。故而要以手中的笔化作武器，将口口相传的唾沫星子用作弹药，施展出让对方全然无感而自己高潮迭起的叙事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