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乔生(北京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研究馆员)
他是心地纯良的年轻诗人
2023年,赵瑞蕻先生的妻子杨苡先生以104岁仙逝,去世前不久出版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畅销全国,其中不少有关赵先生的记述。颇有读者为书中赵先生的形象抱不平:一个被岳母看不起的女婿,一个笨拙的丈夫,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夫妻间“恩怨相尔汝”且不论,读者对赵先生的最清晰的印象,应该是“诗人”,而且是“年轻的诗人(Young poet)”。在这本书以及其他有关赵先生在西南联大读书生活的叙事中,“young poet”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
“年轻的诗人”是西南联大南湖诗社成员对赵瑞蕻的称呼,诗友、校友穆旦、许渊冲等如此称呼赵瑞蕻时,情感不同,涵义参差。但我总有一个疑问:赵先生二十出头,“年轻的”这个形容词是不是有点儿多余?写诗和恋爱是青年学生的两件大事,赵先生既是诗人,也是恋人,二者兼得,何其幸福!所谓伊人,正是杨苡。我甚至推测这个称呼可能在谐音Yang’s poet(“杨的诗人”)吧?
但这个称呼实在绝妙!Young poet成了赵先生终生佩戴的冠冕,也是了解他的经历和品格的密码。他是心地纯良的年轻诗人,永远的浪漫派。
1938年,西南联大南湖诗社成立,赵瑞蕻与查良铮(穆旦)、周定一、林振述(林蒲)、刘重德、李敬亭、刘寿嵩(绶松)等是最初的成员。赵先生以一首贴在墙上的长诗《永嘉籀园之梦》(《温州落霞潭之梦》),名震校园。他不追求沉稳的格律或深刻的哲理,而醉心于用华美辞藻编织爱情梦境。“啊,初夏是有娇滴滴的新娘子的香味的,牛乳、茴香、罂粟花,婴儿肌肤的香气……晴空回响着鸽子的温暖的风铃;田野是新婚的床,稻秧编成翠绿的流苏。”(《初夏》,1943)词语与欲望粘连融合,呈现出年轻生命的繁复和绚烂。
西南联大岁月的诗意,从赵先生晚年撰写的几篇纪念西南联大师友的文章中仍能看出。写吴宓先生那篇题目就是一句好诗:“我是吴宓教授,请给我开灯!”
倾心浪漫派,为什么要翻译《红与黑》?
赵先生从西南联大毕业后,先在昆明教书,后到重庆,在那里开始翻译《红与黑》,于1944年出版了上部。因为各种原因,下部未能译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他推倒重来,也未能如愿。最近几年,为了弥补遗憾,赵先生的几个学生商议将上部做些文句上的修改,并补译下半部,争取2024年出版。
我在为这个译本撰写导言期间,不免生出这样一种疑惑:赵先生是诗人,学的是英文专业,倾心浪漫派,为什么要翻译这部书?为什么终于不能完成?是不是这部书与他的性情不合?小说主人公在黑红两道闪转腾挪,利用感情,费尽心机,其行为怕难为赵先生所喜。赵先生的法语老师收到他的译本后给出的评价是:“你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这炮火连天中,这本名著翻译过来会给人带来一股清醒,振作起来的力量。”侧重时代的需要。从反抗社会不合理的制度着眼,自然可以把于连视为英雄人物,赵先生晚年诗作《再译〈红与黑〉:“统治者的钢刀轰然落下”》也申明其意。政治和社会理念固然合乎时代潮流,但赵先生喜欢诗意的文字,追求唯美浪漫,《红与黑》的人物和文风或者不是他的真爱。看赵先生当年为译本写的序言,词语绚丽,诗意蓬勃,并不合司汤达的文风,倒与卢梭、雨果等作家近似。
最能体现他气质的是一本比较文学和鲁迅研究专著
晚年,赵先生恢复工作后从事教学和研究,但仍吟咏不辍,歌唱故乡梅雨潭的新绿和庭院中的花木,教学也有意偏重他喜爱的浪漫主义诗歌领域。我觉得最能体现他的“年轻的诗人”气质的是一本比较文学和鲁迅研究专著:《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
这本书对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的注释多达525条,尽可能对原文的英、德、法、俄、意大利、波兰、匈牙利等外文资料,引用或摘录的诗人、作家、评论家等的作品、论述、序文,以及日记、书简、回忆录等,逐条核对、加注,并译成白话。注释详尽、严谨,翻译忠实、顺畅,且传达出原著的热烈情感。
这项工作之所以得心应手,是因为赵先生从鲁迅的著作中印证了“年轻的诗人”的精神状态。鲁迅介绍的摩罗诗人如拜伦、雪莱、济慈、裴多菲等,或英年早逝,或战死疆场,他们“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为正义而战斗不屈;他们葆有真心,不为世俗所熏染;沉醉于美,不为利益所驱动。这些品质是青年鲁迅倾心而且终生坚守的——鲁迅本人何尝不是一位“年轻的诗人”。
赵先生写过《重读鲁迅》(1988年)一诗:
八十年前有个青年在沉思,/八十年后成群青年在反思;/多么漫长,弯弯曲曲的路程啊,/如今该懂得怎样拯救自己!/一篇《摩罗诗力说》百读不厌,/早就开出药方,针对痼疾;/“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振兴中华,暴风雨后闪现虹霓。
诗心永恒如一,无所谓古今中外,也无所谓年轻衰老。鲁迅文学的发愿、发轫期是他撰写《摩罗诗力说》的留学生时代,摩罗诗人的精神让他一生都保持“年轻的诗人”的形象。
赵先生说,他一生最值得怀念的时光是在昆明的四年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南京上学读书时,赵先生鹤发童颜,仍葆有诗人的气质——我觉得那时的他,是真应该被称为Young poet“年轻的诗人”的。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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