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多情深情亦薄情

◈ | 白落梅

早春的第一场雨,湿泠,清冽,明净,亦醒透。

时光如水,不急不缓,从容有序,多少人情物意,世事机缘,皆落于悠悠风景中。千古江山,起落沉浮,婉转而不哀怨,沧桑而不悲凉,世故却不俗流。

民国世界,气象万千,如梦亦真,纷乱多景,又朴素有情。物转星移,纵是隔了时空,依旧可以感知那个时代的忧患和喜乐,动荡与安逸,庄严和随性。生命本是一场清朗又迷离的修行,几多红颜名将,佳人才子,渺入风尘,只是偶然被人想起,继而遗忘于茫茫沧海。

当年的老宅依旧,只是青藤爬满了墙院,梁间的燕子还在,似待故人归。他就是这样一个江南人物,生于民国乱世风云中,后来驰骋于文坛诗界,纵身情海波涛。他此一生,被批过宿命,受造化相弄,锦绣交织,却也清贫如洗。

他是民国世界里的风流才子,文采惊世,盛名远播。他是三生石畔的多情种子,前因已定,只待果报。他出生在江南富商之家,貌似潘安,情如宋玉,才胜子建。就是这样一个响亮的人物,途经民国岁月,抛下几段未了的缘分,留下数卷瑰丽的诗文,独自仓促离开。

他这一生,不慕虚名浮利,只恋风月情长;不求富贵安乐,唯愿厮守相欢。他一生追寻真、美、自由,为情爱舍弃荣华功名,翻越世俗界限,不惧流言碎语。他将民国的诗情和浪漫背负于身,令无数名媛佳丽为之倾倒,并亦享尽人间风月,断送似锦前程。

他叫徐志摩,又名徐章垿。他一世繁华,一世悲凉,一世多情,也一世心酸。他活得认真执拗,又过得随性自在,他多情也薄情,慈悲又冷酷。他一生短暂,却经历了别人几生几世的情爱和故事;他热烈缠绵,亦只是别人眼中轻描淡写的风景。

徐志摩这一生和三个女人有过深刻交集,最后来不及嘱咐道别就匆匆转身。他是春日枝头那抹新绿,也是苍茫天空那片流云,更是历史星空那阵薄风。他此生视爱如命,用尽所有的筹码,下一场叫作情的赌注,拥有过,失去过,珍惜过,也辜负过。

张幼仪,是他耗尽一生也还不了的情债。所谓宿债难偿,真情难舍,纵是债,他亦不能为爱妥协。又或许,感情本就没有相欠,所有的爱怨皆是自己一厢情愿。张幼仪端庄大方、贤惠善良,为他平凡生养、照料双亲,无怨无悔。徐志摩给不了她爱,只能无情地将她抛掷在异国他乡,不肯问津。

他亦有他躲不过的情劫,亦有他的不如人意。当这颗柔软诗意的心邂逅梦中那朵素洁的白莲时,他如何视若无睹?伦敦的烟雨,康桥的柔波,让他深深地沉醉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恋中,不能醒转。

她是从人间四月天里走来的林徽因,是爱,是暖,是希望,是天真,也是庄严。在此之前,他不知世间会有如此娉婷轻灵的女子,在此之后,百花皆不能入其眼。他甘心做一株招摇的水草,葬身于康桥的柔波,只为换取她一颦一笑。

当他舍弃结发妻子,与张幼仪断情割爱时,林徽因却悄然转身。过往的誓约,刻骨的爱恋,在瞬间成为幻影。“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原以为这朵白莲可以采撷回家,一生珍藏,免她流离,免她遗世,免她孤苦,却终究还是错过了她最美的花期。

再相见,她已嫁作他人妇,虽有往来,却也只能相望她的背影假装冷静。她依旧是那朵清白、醒透的莲,从容安静,无痛无恙,他连怪罪她的话都说不出口。可他到底不能忘情,亦无法收心,只盼着岁月垂怜,红颜回首,但覆水难收。

林徽因有情,却不会为情而迷失荒径,她活得坚定、清透。她的生命里不容许有背叛、纠缠,亦不能有缺失和破碎。她愿永远活在人间四月天,高雅温婉,美好宁静,不轻易为任何人泛起波澜。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看似安于宿命,但徐志摩内心早就千疮百孔、悲伤不已。那场春风满座的盛筵,他此生注定缺席。林徽因是岁月恩赐于人间的女神,高贵、典雅,她可以负天下人,亦不敢负春天之约。

所幸,命运对他留有余地,在其落拓无依时,给了他另一番安排。如果说林徽因是人间四月的白莲,那陆小曼则是一株绚烂妖娆的海棠。她生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当他靠近她,她未施任何妖法,便已收魂摄魄。

这是一个勇敢、令人敬佩的女子。为了爱,她与丈夫王赓离婚,流掉腹中孩子。为了爱,她忍受世间流言谩骂,无视众生冷眼。她像一朵罂粟,一生沉迷于烟火中,无惧无伤。她更是一个戏子,在偌大的人世剧场导演一场叫作爱情的戏,别人早已从戏文里走出,她却尘封于此,自演自唱,直到死去。

她不够完美,打牌、听戏、跳舞、喝酒,痴迷阿芙蓉,过着奢侈堕落的生活;她不够自爱,像个交际花似的周旋于夜上海;她不够自重,和翁瑞午隔灯并枕躺在一张榻上吸鸦片。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让徐志摩甘愿为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有人说,是陆小曼葬送了徐志摩。可徐志摩又何尝没有葬送陆小曼。她一生浮华招摇,却把所有的爱只给他一人。她不欠他,只是不能风雨携手,一同走到风停雨住、美好晴天。这是命运的摆弄,人生的缺失,纵是拼尽所有,亦不能相护周全。

走过去的是福,躲不过的是劫。他是云,必须以漂流的姿态行走,但有不舍,亦该从容无惧,幻作尘烟。人生本就变幻莫测,他匆匆离去,也不过是将那出没有演完的戏提前散场。来不及交代给谁,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将是世间最美的诺言。

任凭时光如何锋利,亦不能再伤他分毫。他做不到让爱适可而止,却用另一种方式成全自己。他以一个俊朗诗人的模样,美好地活在民国,活在那些爱过他的人心中。慢慢地,他成了一本叫《新月》的诗集,被珍藏在民国的河山,端丽庄严。

人的一生不过是午后至黄昏的距离,月上柳梢,茶凉言尽。诗人的心,是灵性而细腻的,他能感知许多凡人不能感知的物事,预测因果。都说,云来云往,无有踪影,可有时又分明看到它的来处、它的归程。灵魂是有故乡的,它将自己寄存在岁月某个美丽的缝隙里,只为了不让世人轻易遗落,亦不要轻易去怀想。

深爱百岁老人杨绛先生的一段话:“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徐志摩走后,陆小曼就是这样掩门遗世,在自己的院落里观山戏水,怡情养心。的确,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无论生命短长,爱与不爱,以哪种方式开始又或结束,都值得尊重,值得感恩。

关于徐志摩,他一往情深的过去,他的哀怨苦乐,在民国阑珊的灯火下若隐若现。等着与你,与每一个有缘的你,产生淡淡交集,直到月上柳梢,茶凉言尽。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