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二次罢相后,晚年退居江宁半山园,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这是大家都了解的。但他最后几年移居城里秦淮小宅,凄凉地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岁月,并病逝于小宅中,这些就鲜为人知了。
这座秦淮小宅在哪里,王安石在那里的生活怎样,已出版的几部传记都语焉不详,且多误认为他病卒于半山园(梁启超《王安石传》、张白山《王安石》、汤江浩《王安石——勇进人生》都未云卒于何处;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云卒于“江宁城内的秦淮河畔”“一个小小的独院”里,但语焉不详;柯敦柏《王安石》、李建盛《王安石传》误云“病卒于钟山”)。王安石移居秦淮小宅的一段生活对王安石盖棺定论是颇为重要的,为了准确地评价王安石,略加考察特作一介绍。
王安石自熙宁七年(1074)后,身体就一直比较虚弱,他在《再答吕吉甫书》中说:“某今虽无大病,然年弥高矣,衰亦滋极。稍事劳动,便不支持。”(《王文公文集》卷六《再答吕吉甫》)元丰七年(1084)春天,他得了一场重病:目眩头昏,气闷多痰,背上还生了疮,一时“众病并作”,五六十日卧床不起。他在《病中睡起折杏花数枝二首》诗中说:“独卧南窗榻,翛然五六旬。已闻邻杏好,故挽一枝春。”还说:“独卧无心起,春风闭寂寥。鸟声谁唤汝?屋角故相撩。”(《临川先生文集》卷二十六,四部丛刊本)他虽病重,对生活仍饶有情趣,还特地摘了杏花;听到鸟声,还觉得是在撩逗自己。但他的病却愈来愈重,竟至“二日不言”,稍微苏醒时,他对夫人说:“夫妇之情,偶合尔,不须他念。”又握着他的侄婿叶涛的手说:“君聪明,宜博读佛书,慎勿徒劳作世间言语,安石生来多枉费力,作闲文字,深自悔责。”他的夫人劝他不宜说这样的话。他又说:“生死无常,吾恐时至不能发言,及今叙此,时至则行,何用君劝。”(顾栋高《王荆国文公年谱》卷下引《宋名臣言行录》)
王安石病危的消息传到京城,神宗赵顼十分关切,立即令蔡卞(王安石女婿)到江宁“传宣抚问”,继而又遣医送药,为王安石医治。经过国医的多方疗治,王安石的“背疮余毒”“敷贴平完”;“风气冒闷,言语蹇涩”“寻皆痊愈”(《王文公文集》卷十九《谢宣医札子》)。王安石病愈后,为病重时对夫人和叶涛说的话深自悔责,觉得自己“虽识尽天下理,而定力尚浅。……应尚竭力修为”。(顾栋高《王荆国文公年谱》卷下,中华书局《王安石年谱》三种本)他经历了这次生与死的搏斗,仿佛大彻大悟,他在诗中说:“烦疴脱然愈,静若遗身觉。”(《临川先生文集》卷三《病起》,四部丛刊本)他为了答谢神宗对自己的垂爱,这年六月,他上书请求把自己半山园的住宅改为僧寺,“永远祝延圣寿”(《王文公文集》卷十九《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乞赐额札子》)。并由神宗命名为“报宁禅寺”;还请求把他在上元县购置的荒熟田一律割归蒋山太平兴国寺,为他的亲人营办功德(《王文公文集》卷十九《乞将荒熟田割入蒋山常住札子》,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这年秋天,他就和家人搬往江宁城内赁屋居住,这座租屋名叫秦淮小宅。
由于历史变迁,秦淮小宅今已无遗迹可寻。据宋人周应合的记载,这所租屋即江宁县治后的废惠民药局。他在《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四《风土志》中说:“元丰之末,公被疾,奏舍此宅(指半山园)为寺,……病愈,僦城中屋以居,不复造宅。父老曰:‘今江宁治后废惠民药局,其地即公城中所僦之宅也。’”(李壁《王荆公诗注》卷四《题半山寺壁二首注》)江宁原为南唐都城,故宫“在今内桥北,上元县中兵马司卢妃巷是其地,相传内桥为宫之正门所直”(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南唐宫阙》,中华书局1987年本)。宋灭南唐后,以南唐旧宫为府治,陈文述说:“北宋府治,即南唐旧宫,在内桥卢妃巷广储仓一带。”(陈文述《秣陵集》卷一《建康府考》光绪十年淮南书局刻本)南宋初,又以府治为行宫,《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四云:“绍兴三年,以府治建为行宫,以转运衙改为府治,在行宫之东南隅,秦淮水之北。”江宁府治当在内桥之北,秦淮水从其旁流过。惠民局是宋代官营出售成药的卖药所,后又设立和剂局为治药所,取治药以济四方之意,合称惠民药局(《宋史》卷一六五《职官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铁围山丛谈》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癸辛杂识别集》卷上《和济药局》,中华书局1988年版)当时的惠民药局在行宫西面,为旧安抚司佥厅,《景定建康志》说:“(行宫)西花园在安抚司佥厅,马公光祖改为惠民药局。”(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四《府治》)王安石的秦淮小宅就在行宫与秦淮河之间这块地方。府县旧衙和惠民药局,今虽荡然无存,但内桥、卢妃巷(今洪武路)等地名尚存。根据内桥之南,秦淮河之北的方位来推测,这座秦淮小宅的所在就大体上可以确定了。绍兴二十八年(1150),周必大在建康任教官时,曾亲自到过这座秦淮小宅。他在《记金陵登览》中说:“金陵旧因李氏宫城为牙署,车驾南渡复取为行宫,而以漕司为府治云。……漕司北厅乃王介甫宅,既舍半山寺,遂居城中。府中有三段石,吴孙皓时碑。”(周必大《二老堂杂志》卷五《丛书集成初编》本)漕司即转运衙,王安石的住宅就在“漕司北厅”,南宋时遗迹尚存。周必大任职金陵时,上距王安石逝世六十四年,时间不算太久,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这座秦淮小宅原是漕司旧厅,只有老屋数椽,非常简陋,位于秦淮河畔一条僻静的小巷内,河边有一排排柳树,巷内有两三户人家,宅前有个小院种了些花木。他在《金陵即事三首》中说:“水际柴门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结绮临春歌舞地,荒蹊狭巷两三家。东风漫漫吹桃李,非复当年仗外花。”(《临川先生文集》卷三十《金陵即事三首》,四部丛刊本)环境十分幽静。那时从秦淮河的水路可以直达半山园。他怀念钟山时可乘舟前往。元丰八年春天,他就曾扶病乘舟回过一次半山园。他在诗中说:“强扶衰病牵淮舸,尚怯春风泝午潮,花与新吾如有意,山于何处不相招。”(《临川先生文集》卷二十九《秦淮泛舟》,四部丛刊本)他称秦淮小宅为“新屋”,称半山园为“故园”,说:“溯筏开新屋,扶舆绕故园。……难忘旧时处,欲宿愧桑门。”(《临川先生文集》卷十四《过故居》,四部丛刊本)他虽难忘半山园,但觉有“愧桑门”,终于离开了。他在秦淮小宅中摒弃了世俗的追求,有时“卧听檐雨泻秋风”“卧看蜘蛛结网丝”,有时与来访的友人清谈、下棋;有时焚香读佛。王安石生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城中的住屋既破旧又狭窄。有一年秋天,气温特高,秋热虐人,他老衰难耐,就用芦竹编成架棚,上面再盖上松枝以逃暑热,赤身露坐棚下以待宾客。他在《秋热》诗中描绘当时的情景说:
火腾为虐不可摧,屋窄无所逃吾骸。织芦编竹继宇,架以松栎之条枚。岂惟宾至得清坐,因有余地苏陪台。愆阳陵秋更暴横,焮我欲作昆明灰。金流玉熠何足怪,鸟焚鱼烂为可哀。忆我少年亦值此,翛然但以书自埋。老衰奄奄气易夺,抚卷岂复能低回。西风忽送中夜湿,六合一气窑新开。帘窗幕户便防冷,且恐霰雪相随来。(《临川先生文集》卷五《秋热》,四部丛刊本)
这所屋子不仅夏天不能防暑,而且冬天不能防寒。王安石说他以前居江宁时,也遇到过暑热,但那时年少并不介意,“但以书自埋”;而今“老衰”便不堪忍受了。这首诗石印本上原有“一僧跋云:‘元丰末,公居金陵秦淮小宅,甚热中,折松枝架栏御暑,因有此作’”。可知这是一篇纪实之作,忠实地记下了他晚年生活的一个侧面。李壁十分感慨地说:“公以前宰相奉祠,居处之陋乃至于此。今之崇饰第宅者,视此得无愧乎!”(李壁《王荆公诗注》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当时一些南渡官员退职后崇饰第宅,贪图享乐,而一个前宰相的住房却如此简陋,足见王安石暮年生活之俭朴,自律之严了。
王安石临终前一年,朝中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元丰八年三月,年仅三十八岁的宋神宗突然去世,王安石失掉了政治上的倚靠,他想到神宗对自己的知遇与关爱,不禁悲怆欲绝,沉痛地写了一首挽诗,伤心地说:“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老臣他日泪,湖海想遗衣。”(《王文公文集》卷七十八《神宗皇帝挽辞》,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神宗逝后,保守派得势,这年五月,司马光入朝秉政,新法尽废,七月罢保甲法,十一月罢方田法,十二月罢市易法,元祐元年二月罢青苗法,三月罢免役,“不数月间,刬革略尽”(《宋史》卷三三六《司马光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当王安石听到罢免役法时,“愕然失声曰:‘亦罢至此乎?’良久曰:‘此法终不可罢。安石与先帝议之两年乃行,无不曲尽。’”(转引自顾栋高《王荆国文公年谱》,见《王安石年谱三种》第124页,中华书局1994年版)。与此同时,熙丰旧臣也尽遭窜逐,元祐元年二月,蔡确黜知陈州,章惇黜知汝州,六月窜吕惠卿于建州,窜邓绾于滁州等,凡与安石游者,无不尽遭诋毁,新法遭到了全面的毁坏。王安石虽远离朝廷,仍然关注着政坛的变化,心念改革的命运。他在一封家信中说:“予老病,皮肉皆消。为国忧者,新法变更尽矣!”(《元丰乙丑七月既望寓金陵官舍介甫与弟纯甫书》)他在病后虽努力使自己超然物外,但他最终仍不能忘怀新政,他在《杖藜》诗中说:“尧桀是非时入梦,因知余习未全忘。”(《临川先生文集》卷二十七《杖藜》,四部丛刊本)他的内心十分痛苦,有人向他门下一个沽酒老兵了解他的“动止”,老兵说:“相公每日只在书院中读书,时时以手抚床而叹,人莫喻其意。”(陆友《研北杂志》引自《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中华书局1981年版)他看到改革的成果毁于一瞬,无比忧愤,在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元祐元年(1086)二月,王安石连续受到神宗之死和新法尽废的刺激,身心交瘁,原来“小愈”的身体又一次病了。到三月末,他已知沉疴难起,写下了他的绝笔《新花》,表示他将不久人世。陆游在《家世旧闻》中追记其事说:“荆公元祐改元三月末间,疾已甚,犹折花数枝,置床前,作诗曰:‘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我,已矣两相忘。’自此至没,不复作诗。此篇盖绝笔也。”(陆游《家世旧闻》卷下,中华书局1993年版)陆游的祖父陆佃是王安石的门生,王安石逝后曾“率诸生供佛,哭而祭之”“未几,知江宁府,甫至”即又去祭王安石墓,是很尊重王安石的。这是陆游从他祖父那里听来的遗闻轶事,当是十分真实的。王安石在诗中坦白承认了他晚年的心境,“少欢豫”而又多病。他爱花爱生命,却不久长了。就在他写下《新花》诗后的七八天,元祐元年四月六日,他就满怀忧愤溘然长逝了。
秦淮小宅是王安石最后的住所,他放弃了全部的田地房产,住在一座简陋的老屋里,过着俭朴的生活,这表现了一个改革家的晚节;他在最后的岁月里思想上虽然存在着许多矛盾,但他至死坚守自己的政治信念,始终不忘改革的命运,这一切秦淮小宅是最好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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