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超会养!
这是个爱意涌动的评论区。一个妈妈带娃去海边拍照,拍背影时把娃掉到海里,引来姨姨们的安慰——“co宝宝没有受伤吧?”“体验过海水浴的coco,人生经历丰富!”照片下清一色的关心:好乖的宝宝、妈咪超会养!
被掉进海里的棉花娃娃Coffee,在妈妈和姨姨的一来一往的回复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剧情。竹林里,她系上金腰带,做各种功夫动作。“co师傅好帅气。ee打赏的小蛋糕请吃!”姨姨们敲出一连串蛋糕表情。在娃娃屋里,Coffee坐在书桌前写数学试卷,姨姨们又为其打抱不平——“什么试卷还要coco亲自做啊!”这些妈妈和姨姨,就是棉花娃娃玩家。
这引起了熊月蕾的兴趣。她也是一位玩家,31岁,结婚三年,一直犹豫着何时生孩子。她不认为自己是群体中的典型,在和更多玩家的接触中,“很多人会明确说觉得真人小孩很烦”。
2022年6月,做论文《赛博母职与少女玩家的“养娃”实践》研究时,熊月蕾刚入坑。淡绿色长发,瞳孔高光处特意用白线绣成桃心状,娃娃咧开嘴甜笑,露出白白的门牙。这是她养的第一只棉花娃娃,叫Lucine。
等了一年,Lucine才到手。这个时间在娃圈算正常,熊月蕾介绍,最快也要等三个月——棉花娃娃需要预付款团购定制,由设计和制作的「娃妈」牵头。娃娃价格大概在40到70元,参与每次团购的50到100人不等。
娃娃的外形由“娃妈”决定。一般来说,脑袋会被放大到和身子等比,眼睛占了脸部三分之一,主打一个萌态。“娃妈”们会先找人画稿,再找工厂打样,改到满意的样子,最终量产。
Lucine的原型是一位年轻男性偶像,不过还是被设定成了穿蝴蝶结裙子的女性。尽管圈外人看来,娃娃的五官和真人偶像相似度很弱,但粉丝们还是会觉得非常像,或许是与偶像一致的鬓角,就能感受到那种“楚楚可怜很需要人照顾”的感觉。
也有少部分女孩不参团,单独定制“私生”娃娃,价格至少两三千。熊月蕾观察到,她们对细节更加在意,从挑选娃娃的面皮和头发,到精心调试刺绣,“0.1cm的眼距差异都成为决定娃娃美丑的关键”。
把娃娃接回家,少女们就成为了“妈咪”。手指轻搓娃娃圆蓬蓬的脸,棉花质地在指尖温度下也渐渐温热起来,在“rua娃”的过程中,女孩们也有了一种真切的陪伴感。娃娃会被放在床边、带到办公桌上,这种陪伴感在最私密的空间里被进一步延伸。
打扮几乎是每个妈妈都会做的,这是很重要的养育过程:找专门的手作娘做清洁、装骨、充棉、斗棉、打腮红等,如果想自己动手,网上也有不少教程帖。
熊月蕾是几个月后才装骨架的。她看到别人拍出的“娃片”,跷脚、歪头各种姿势,而没装骨架的娃娃可玩性很差,只是站在那里,“会觉得想让自己的孩子看上去也可爱一点呢,就还是去装一个骨”。另一个玩家在访谈时说道:“没装骨架就是个板板,直愣愣地躺在那里,不像个活的小孩儿。”在她们眼里,装骨架是为娃娃注入灵魂。
衣服是最大的开销,一套40到100元不等。爬爬服、学院风裙子、民族服饰还有动物造型,都有整套搭配。熊月蕾给Lucine买了一套绿花裙子,配同款蝴蝶结头饰,黄色卡通斜挎包提亮色彩。发型也是重新打理过的,相比之前简单束在一起,头发被分成好几份盘扭成麻花辫,营造出时下最流行的蓬松高颅顶。
娃娃的意义正是在不断赋予私人意义的实践中萌生的,无论是穿衣搭配,还是美容装骨,都是玩家与娃娃建立关系的过程。
——论文《赛博母职与少女玩家的“养娃”实践》,以下引文均源自该出处
给娃拍照片发布到网上,是养育获得反馈的重要时刻。咖啡馆、景点、演唱会,娃娃以主角姿态出现在照片中,熊月蕾很明白那种感受,“很想有人关注,有人跟你讨论,很享受这种感觉”。一开始她把自己觉得超可爱的娃片发到社交平台,没什么赞,她感到失落。看到别人发的关注度高,她开始琢磨该怎么拍得更好。
有玩家告诉熊月蕾,手机里“给娃娃拍的照片比给自己拍的还多”——在赛博空间晒娃,最希望的是自己发的娃片点赞和互动留言多。
除了从头到脚打扮,设计娃的姿势,还要布景,比如婴儿车、床品,甚至有的玩家给娃们搭了一间小屋,像人类家庭一样摆着桌椅、电脑、录音机,地毯,还有绿植、迷你版的零食和饮料。用专业单反相机和打光也是要素之一。这些渐渐形成了一套在娃圈“好妈妈”的标准。有的“妈咪”甚至花钱请摄影师给娃搭配衣服、做妆发造型,在搭设的精美场景中拍写真。
娃娃的关注度也影响着“妈咪”的爱。一位玩家在访谈中袒露,会更偏爱数据更好的娃娃,“下面留言互动得更多,我会更偏爱,更喜欢给这个娃娃拍照,更喜欢玩她,慢慢就觉得她更可爱了,我要给她买很多很多衣服。而如果一个娃娃没什么人点赞,可能我之后就很少带她出去玩然后给她拍照了”。
当数据成为衡量爱意的一项标准,一方面折射出东亚家长望子成才的心态,另一方面“点赞”背后也渗透着数字时代的量化逻辑。……映照着年轻的妈妈群体以及少女玩家“晒娃”实践背后隐藏的情感秩序和小心翼翼的自我规训。
完美小孩
在娃圈中,晒娃是以图像形式呈现一个“好”家庭、“好”养育方式、“好”母亲的有力证据。当会拍照变成了会养娃的佐证,母职和数字化的表现方式在此有了奇妙的交叉点。
妈妈玩家想晒娃,但她们大多不愿意让家人知道,有家长会明确说不太吉利——人形的娃娃晦气,要求扔掉。年前,熊月蕾的妈妈突然从老家到她居住的城市,她连夜把一整面墙的娃娃藏进一个柜子里,担心母亲说她这么大了还玩这么幼稚的东西。
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的娃在圈外世界遭受审视。熊月蕾很少在朋友圈发娃片,“很多人会觉得也没有很可爱,这有什么好发的,但是玩娃的人觉得自己孩子是最可爱的”。去年10月15日,一个妈妈玩家去海底捞给娃过生日,要求让娃娃坐婴儿椅,想给娃娃庆生,都遭到拒绝,话题#海底捞回应拒绝给棉花娃娃过生日争议#冲上微博热搜。
因此,娃圈逐渐发展出具备社区功能的模块——幼儿园。据熊月蕾观察,幼儿园有两种,一种是线上幼儿园,大家每天在群里打卡晒娃,个人昵称都是“xx麻麻”,周末还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另一种像寄养宠物,假期不方便带娃回家的妈妈们,可以送到“园长”家里,娃娃身体隔天清洁一次,娃衣每周清洗一次,清洁过程会发给妈妈们。在一家叫“春田花花幼儿园”的招生简章里,幼儿园还提供陪玩和心理疏导,家长们不必担心小宝独自在家孤独害怕。
当红娃娃Toffee在豆瓣上有自己的专门小组,“妈咪”们在这里分享近照,互相评论夸赞。其中一个妈妈说:“觉得Toto可爱当然是因为娃组的友友们!一开始只觉得可爱,但妈咪们给TA赋予了灵魂!”
当母职成为戏谑和逃避的对象,养育的对象化身为“完美小孩”,只用可爱不用长大,这些不必鸡娃的“妈咪”们开创了女性的新的主体位置。
在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爸爸是缺失的,或者说是遥远虚幻的。棉花娃娃源于韩国偶像的周边产品,以明星为原型设计。明星本人被称作“娃爸”。
乍一听,不免让人觉得棉花娃娃就是粉丝与偶像之间爱的结晶,代表对偶像的亲密幻想。而在实际访谈中,这样的观点常被“妈咪”纠正。包括熊月蕾在内,她强调娃娃是自己的孩子,但并不是和“娃爸”的孩子,她们并没有幻想和偶像结婚。
一位“妈咪”这样描述自己对娃娃的情感投射:“我觉得棉花娃娃就有点像哆啦A梦里面的手电筒,我拿着手电筒对着我担(喜欢的明星代称)一照,然后啪,它就变成了一个小坨子,然后被我带走了。我把美好一面凝聚下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发展到现在,棉花娃娃已从最初的粉丝文化溢出,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发展出很多无明星原型属性的棉花娃娃,Coffee就是无属性娃娃。熊月蕾报题时,她的导师黄微子也曾有过困惑,养棉花娃娃究竟与儿童玩洋娃娃、芭比娃娃有什么不同?
在初期的问卷调查中,她发现棉花娃娃的玩家群体主要是在读大学、初入职场的阶段。黄微子解释,幼童玩洋娃娃通常是模仿妈妈养孩子,带有一种希望成为妈妈的冲动或者欲望。芭比娃娃就更不一样,她是成熟的少女形象,凹凸有致,玩芭比娃娃是来投射一个理想化的自己。“相反,棉花娃娃的玩家们表达当妈妈太累太辛苦,不少人抱有不婚不育的想法,至少在她们目前这个阶段”,黄微子说。
大部分玩家从未把养棉花娃娃和养育真实小孩联系在一起,各种各样的家庭称谓更像是一种游戏般的代号,甚至不构成巴特勒式的社会性别扮演,在这样的“家庭关系”中,玩家“不觉得我需要负某种责任,我和娃娃只是陪伴的关系”。
但为什么大多玩家选用“妈咪”的角色设定呢?熊月蕾一开始也没想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代入,“大概是妈妈代表了一种无条件的支持吧”。
的确,从棉花娃娃的生产开始,就摒除了商业逻辑,充满了高道德感的约束。圈内禁止高价转手娃娃,生产娃娃也相当于众筹。一位开过千人大团的“娃妈”在访谈中表示,尽管听闻圈内有人从卖娃中牟利,但是在她的粉丝圈这种现象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娃娃出来了之后都需要把明细公开出来,有的粉丝很严格,她们真的会一个个检查,就好像很多双眼睛盯着你,不允许你在偶像身上赚一分钱。”
在一份打扮棉花娃娃的价格表中,20厘米以内的娃娃装骨架只要二十多元,整体换棉10块,面部充棉2块。而调整脸型、打腮红及剪刘海均为免费项目。熊月蕾说,目前她接触到的手做娘都是学生,就是赚一点点小零花钱,主要是做这些她们自己觉得开心。
安慰剂
养育棉花娃娃的过程会演变成鸡娃么?熊月蕾的导师黄微子并不这么觉得。在她看来,现实中的鸡娃有各种竞争性关系,有更残酷的淘汰逻辑,而在棉花娃娃世界里,“娃娃之间不需要去PK”。大家的娃娃都可以穿得漂亮,妈妈互相点赞,彼此获得满足。这群少女主要渴望获得赞许和认可,抱团取暖,“恰恰因为这一代少女可能本身是在一个鸡娃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她们就是被鸡的娃”。
少女“妈咪”们在养娃过程中似乎呈现出一个矛盾——想避免成为鸡娃的那种父母,但在实践中又不自觉的遵循了一种传统规训,尽力呈现自己是高分母亲,会养娃。黄微子解释,这种矛盾性在于,少女处于小女孩和成年女性的中间状态,这个年龄段和身份认同本身是一种硬币推理,“含混暧昧和充满矛盾的特征,正是这样一种文化它本身所具有的特征”。
她和熊月蕾在访谈中发现,这些少女妈妈们的真实人生,也是处于一种中间状态——离开父母到外地上学,尝试独立生活,或者刚刚进入职场,成年人的责任压过来了。
有位受访者去外地实习了半年都没回过家,平时独来独往,除了工作很少接触其他人。父母几次想去看她,都因为疫情没成。一个人在出租屋,面对动荡又陌生的环境,她晚上睡觉很浅,觉得很累很不开心,“幸好有棉花崽崽们在,每次回到家,看到她们,就会觉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棉花崽崽很关心你,会一直陪着你的。”
孤独是她们普遍的感受,棉花娃娃寄托着她们的情感,成为联系外界的载体,这也使得疫情暴发的2020年成为棉花娃娃在国内迅速发展并形成产业的重要节点。
当少女们面对社交媒体中隐形的暴力时,面对来自性别结构无解的压力时,在内卷的学业和事业激烈竞争中备受挫折时,她们转而认同于赛博世界中更为安全、可控的想象性关系。
少女玩家们在照顾娃和给娃手工做衣服的过程中,对自我和亲子关系有了新的认知。有位“妈咪”之前很烦那种带有女性特质的家庭劳动,有了棉花娃娃之后发现这些生活技能本身也挺有用的,比如缝纫。而之前表示自己不喜欢真人小孩的“妈咪”,现在反而有点理解到了父母感受到的快乐。一位受访者提到,“棉花娃娃肯定是没法回应我的,但是我给她们换衣服拍照片之后,就算照片不给任何人看我也觉得很开心。”
熊月蕾在访谈中发现,有的少女会复制母亲对自己的教育,妈妈以前给自己做很多漂亮衣服,她也要给自己的娃娃去做。“还有的会反思,按照心目中的理想状态重新养自己一遍”,熊月蕾说。一位大二的女生觉得自己小时候没有得到爸妈足够关爱,养棉花娃娃的时候,她会想要给娃最好的,穿最漂亮的衣服,我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
尽管让女性倍感压抑的社会母职制度不可能突然烟消云散,但少女们仍期待世界上也允许一种不必负责任的母亲的存在。
养育过程是双向的。一开始,娃娃的可爱触发了少女玩家们一种类母性情结。在后期相处中,娃娃带给“妈咪”那种类朋友的陪伴感,跨越物件成为伙伴。
对这一点,玩家钟月深有感触。前年,离异已有新家的父亲在国外生了重病。加上正是疫情期间,母亲不愿意她去,她便独自一人带着棉花娃娃去了国外。陪伴父亲到去世的那段时光,她一个人住在一套空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垫。“每天从医院回来,看到娃娃啥也不知道对着你傻笑,就会觉得还好有他在陪我”。
娃娃陪她走过这段非常痛苦的旅途,她决心无论如何都不把这个娃娃卖掉或送人。“TA对我来说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伙伴。”钟月形容,“旅途中有很多东西陪伴,穿着的一条裙子,或者途中买的东西,但是那些物品对我来说就那样,这个娃娃就不一样了。”
像大部分妈妈玩家一样,钟月觉得自己生活中确实需要有这种可爱的东西去点缀,那种形态会让她觉得很舒适,缓解压力。“但是我觉得这是比较肤浅的环节。”她说,“娃娃并不会实质性地解决一些问题,(实际上)TA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是会在某些瞬间让你感觉比较好,就是安慰剂,像糖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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