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黄文斌
由乔梁担任编剧并执导,何赛飞、袁文康等主演的电影《追月》3月8日上映。该片曾入围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影片,主演何赛飞凭借“戚老师”这一角色获得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
电影《追月》改编自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过往》,讲述因剧目《追月》成名的越剧名伶戚老师晚年回到家乡,期待重拾亲情却不得不面对子女的怨怼和斥责。
一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可能拥有怎样的人生?电影《追月》呈现的是一个悲凉的可能:罹患绝症的晚年、支离破碎的家庭和不被理解的苦难。命运和子女都在指责一个为了梦想背井离乡的母亲,但在编剧、导演乔梁看来,“母亲”并不是女性的天职,要求一个女性把家庭放在事业之前,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
《追月》选择在妇女节上映,也与电影中的女性议题形成了互文。女主角戚老师纯粹地热爱越剧,为舞台奉献终身,因不顾丈夫、孩子以及同事的感受被指责为自私,“不疯魔不成活”是她的写照。这一角色也呈现出了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和男权社会评价体系之间的矛盾,她曾在事业上大放异彩,在生命尽头仍渴求着来自男性的原谅和认可。乔梁认为,女性不再接受社会角色凌驾于自我之上、不再代入男性视角来评判自己,是女性解放的第一步。
界面文娱:为什么选择将小说《过往》改编为电影?电影对小说最大的改动是什么?
乔梁:艾伟在小说《过往》中塑造了戚老师这个独特、罕见的女性形象,我觉得这个人物很立体,这个小说值得改编。小说叙事的视角是袁文康饰演的儿子秋生,着重描写了秋生的生活以及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在电影里,我更想呈现的是戚老师这样一个成功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处境。我们经常歌颂含辛茹苦、为了家庭牺牲自我的母亲,但很少赞扬一个为了事业不顾家庭的女性,戚老师恰恰是后者。但戚老师还是站在男性的视角来评价自己,她在生命的尽头仍然要乞求男性代表的世俗社会的原谅,哪怕这里的男性是她的儿子。这太悲哀了,难道女性就要被这样否定吗?
界面文娱:在你看来,电影中的儿子都是男权社会的代表,而戚老师是一个觉醒但又不彻底的女性?
乔梁:秋生和弟弟夏生都是传统观念下男权社会评判体系的代表。他们甚至是不自觉地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评判一个女性。电影里戚老师问秋生:“照你说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个好妻子?”秋生说,“你是个好演员”——这是一个男性对女性成功的否定和讽刺。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对女性的要求是首先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然后再讨论女性在事业上成功与否。在这种评价体系下,没有家庭的女性就是失败的,所以会将萧红、张爱玲这些事业有成的女性的结局表述为“孤独地死在异乡”。以男性为代表的主流话语体系忽视她们的成功,只认为她们很悲惨。
戚老师确实是一个不彻底的觉醒者,她的行为离经叛道,可她内心还是认可男权社会的评价体系。但彻底的觉醒即使在当下也很困难。我看到对于小说和电影的评价里,也有不少女性不认可戚老师,其实这也是一个女性从男性视角去评价另一个女性。真正的解放要靠女性的自觉,首先就不能代入男性视角来评判女性。
界面文娱:戚老师认可男权社会的评价体系,是否意味着她也认为因为自己对不起家庭所以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
乔梁:我认为戚老师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家庭,她甚至认为自己对孩子们不错,也以为孩子们一定愿意看到她回家,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只是她的生活被越剧包围,没时间去思考家庭的事,并且她也常常逃避面对生活。比如回家第一天,夏生和她说冬妹的境况,她拒绝去看望冬妹。这是在用冷漠来掩饰虚弱,她不愿意面对这些不堪的东西。戚老师只有在舞台上才是能独当一面的,在现实生活中的她仍处于不成熟的状态。实际上,如果她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她不会成为如此成功的演员。
戚老师最爱的是自己,事业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其次是她的丈夫。因为越剧《追月》是丈夫的心血,但丈夫除了写剧本什么也不会,所以戚老师要委曲求全地拉投资、抛家弃子去外地发展,家庭和事业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戚老师晚年,越剧已然衰败,她自己不再有名角的光环,也发现孩子们并不认可她,这都是她认为人生失败的原因。
在理解角色之后,何赛飞反而不想出演
界面文娱:电影横跨戚老师的一生,而片中回忆的桥段都用舞台布景的形式呈现,为什么如此设计?
乔梁:我不能要求一个演员在银幕上同时呈现20岁和60岁的状态。假如不同年龄段的角色都要换演员的话,可能影响观众对于角色的认知和理解。而舞台是一个假定的空间,男演员可以扮演女角色,女演员可以出演小生,扮上之后也无视年龄。舞台也呈现了亦真亦幻的效果,剧中人物在舞台上演出自己的过往生活,坐在台下的观众可以自己判断这只是人物失真的回忆,还是真实发生的故事。而且《追月》讲述的是一个演员的人生,我也想借舞台这个形式表达“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界面文娱:你提到“戏如人生”,电影中戚老师成名的《追月》是在映射她的人生吗?片中唱段是原创的吗?
乔梁:电影里的越剧《追月》有这样的映射,戚老师就像奔月的嫦娥一样义无反顾地追逐梦想,但嫦娥到月亮上之后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认为自己追到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艾伟的《过往》里没有呈现越剧的具体内容,电影里《追月》的故事是我根据人物关系编的,唱词由专门的越剧编剧创作。我需要在4句唱词之内说清人物关系,如果更长的话我们没有精力排练。
越剧有很多流派,片中的唱腔也是根据人物形象设计的。涂凌饰演的庄凌凌形象端庄,所以采用袁雪芬创立的“袁派”唱腔;夏生是风流潇洒、文雅温柔的形象,所以用尹桂芳的“尹派”唱腔;何赛飞老师本身就是戏曲演员,所以她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表演。
界面文娱:何赛飞越剧演员的经历让“戚老师”更令人信服,戚老师也是何赛飞饰演的第一个电影女主角,你是怎么说服她出演的?
乔梁:我也是到后来才发现这是何赛飞老师第一部担任女主角的电影。我在筹备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越剧出身的何赛飞老师,她最初有些犹豫,她开始并不认可戚老师这个角色,她觉得这个母亲很离谱,总是问我这个角色为什么会有这些行为,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参透了这个角色。她不想出演反而是在理解角色之后,何赛飞老师认为这个角色太苦了,在她的年龄饰演这样一个角色很耗神。但戚老师这个角色与何赛飞老师本人有很多共通之处,作为一个演员,能够遇见一个几乎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角色并不容易,这也是她出演的原因。
界面文娱:何赛飞获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时候也将演戏比作“生命折旧”。在各方面都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之后,你希望电影上映之后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乔梁:我为《追月》设计了几个层次:
首先是越剧。越剧的形式很美,演员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排练出一部很好的越剧,我希望观众能够在片中获得美的感受,也理解越剧的不易。
再者原生家庭对个人性格的影响。比如片中的秋生,早熟而独断,试图像父亲一样照顾弟弟妹妹。他被父母的选择所伤害,但父母也并非成心要伤害他,他的人生充满了无奈。原生家庭可能无意中塑造了一个人的性格,从而影响命运走向。这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国家庭的故事。
最后是女性的觉醒和独立。就像电影中呈现的,女性的觉醒可能很困难,也需要付出代价,但希望看到这部电影的女性能够多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生活,也希望男性能够换一个视角来评价女性。这也是我期待这部电影在妇女节上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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