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3日下午4点57分,我大姐去世了,51岁,乳腺癌。她的一生颠沛流离。
我怕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她,便把自己能够记住的事,先写下来。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送走了很多亲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时间能够抹灭一切存在的痕迹,无论多么亲密难忘的人,一旦离去,终有一天,你会把他(她)彻底忘记。
我们一家人,这一生聚在一起,似乎就是为了互相爱着,又互相折磨着。我大姐和全家就是这样。
1、
我们一家五口,父母,大姐二姐,还有我。其实我上面应该还有个哥哥,只是流产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爸爸来自江苏,妈妈来自河南,至于我们姐弟三人,都出生在新疆,似乎生下来就注定了漂泊。
我大姐1970年出生在新疆阿克苏。那时候的新疆,条件很苦,我爸爸在空军机场,妈妈在农场,都是距离阿克苏几十公里的荒郊野外。
许多人总觉得六七十年代是个淳朴的火热时代,每个人都活得健康,阳光,奋进。我只能说:太天真!事实上,那个年代,就一个字:穷!
爷爷家是扬州,号称江南富庶地,其实,我爸爸在当兵之前,就没穿过鞋子!我妈妈在河南南部,一个亦南亦北、产大米和小麦的粮仓,结果外婆家饿死了3个孩子!
爸爸妈妈在新疆站住了脚,结果扬州的爷爷、大伯、二叔、大姑姑都跟着去了,显然,他们可不是去支援边疆,而是为了找碗饭吃。父母那点微薄的工资,要补贴在江苏的奶奶小叔叔小姑姑,还要接济河南的外公外婆舅舅们,过得捉襟见肘。
姐姐出生那天,爷爷兴奋地赶往医院,结果半路上听到生了个女孩,掉头就回家了。
不过这一切没有妨碍父母对大姐的爱。爸爸白天在机场工作,晚上还偷偷地出去给农场卸货,赚点钱。妈妈月子都没坐满,就赶着去农场上班。赚了钱,给大姐买新鲜马奶羊奶。姐姐长大了,阿克苏市区有什么上海过来的新衣服,总是第一时间穿在姐姐身上。甚至从小,妈妈就用火钳子给大姐烫卷发。大姐从小就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皙,再配上卷发,花裙子,看起来就像是个洋娃娃一样。她是整个农场、空军机场里最漂亮的孩子,谁都喜欢她,直到二姐出现,才取代她的位置。
可能从出生到7岁上学之间的这段时间,是姐姐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以至于在我们姐弟三人中,她对新疆的感情最深,一有机会,就想着“回”新疆。
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觉得在农场对大姐的教育不利,就把她送到了阿克苏市区的大伯家,在那里生活、上学,每周周末再接回来,每个月给大伯一点生活费。
爸爸妈妈想得很美好,可对于大姐来说,这段日子却很压抑。虽然大伯不是什么吝啬的人,但大妈却总是嘀嘀咕咕,嫌弃大姐是个累赘,尤其是在二姐也上学了之后,大妈的态度尤其恶劣。堂兄弟姐妹对大姐也有点排斥,毕竟他们过得也不宽裕,住宿条件很紧张,还要接纳一个外人,怎么可能开心呢?有时,大姐吃个饭都能被人说吃得太多,堂妹一吵架,就让姐姐滚出他们家。
大姐在那段时间,总是能感觉到有意无意地排挤,她小心翼翼,唯恐说错话,做错事。每一天,都要想着怎么揣测别人的想法,和一切人搞好关系。每一天,都是折磨,算着日子,等着周末父母去接她回家。只有回到在机场附近的家里,她才感觉踏实。
后来,二姐出生,大姐的地位马上降低了几分。再到我出生,大姐二姐一起往后站了。我们姐弟三人,从小就互相玩心眼。
有一次,家里做菜盒子,我和二姐合伙作弄大姐,在她的菜盒子里吐唾沫,然后骗她吃。二姐很淡定,一直不露声色,可是我那时年纪小,看见大姐吃菜盒子,就一个劲地笑。大姐马上感觉到其中有诈,便对我威逼利诱,我当然不会说。大姐便去跟爸爸告状,爸爸一听,眉头一皱,声音提高几度,我和二姐立刻怂了,马上招供。爸爸也不打我们,也不骂我们,只让我们把吐过唾沫的菜盒子吃掉。慑于老爸的威压,我和二姐只能硬着头皮吃掉,一边吃,一边“呃呃”地反胃想吐。
多年以后,这件事成了我们姐弟三人聚在一起必会提及的趣事。也许,那段时间,对我们全家人来说,都是一生之中难得的暖色记忆,剩余的,全是灰暗,动荡,哭泣,怨恨,颠沛流离,直至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2、
在她上了初中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全家搬到了河南的一个小县城。
其实,大姐很舍不得离开新疆,也对这个县城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一进学校,大姐马上就感觉到了各种排挤和恶意。因为她是新疆来的,说普通话,被县城里的人当成外地蛮子(全中国每个地方对外地人的称呼都是蛮子,好像只有自己是文明人,迷之自信)。她在学校里,语言不习惯,就被孤立,课程也跟不上,原本就不太灵光的学习成绩更差了。姐姐的漂亮在初中里都很有名,校花,据说当年很多男生追她,她都置之不理。也许得罪了太多人,各种各样的诋毁攻击总是围绕着她,以至于她读了几年书,一个要好的同学也没有。
有一年,姐姐在学校受了气,就一个人拿了钱,买了火车票,跑了。爸妈急疯了,到处寻找,却找不到人。就在他们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新疆的姑姑发来电报,说姐姐跑到新疆去了。爸爸都快气炸了,跑到新疆,把人接回来,一顿暴打。
初中毕业后,姐姐就找了个工作上班了。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工厂里的临时工而已,工资低,地位低,朝不保夕,她也根本不喜欢,只是不得不去,否则,在这个小县城还能怎么样呢?
依旧很多人追求她,她却和一个初中老师谈起了恋爱。那个老师长得一般,脸上有块青斑,也没钱,谁都感觉姐姐和他谈恋爱,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过,别人眼中的牛粪,对于姐姐来说,却是个能够谈得来的知心人。这个老师懂流行歌曲,知道外面的世界,性格很好,对姐姐也很好,两个人真是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这段感情很不受父母待见,姐姐为此和家里反复吵架,挨打。那时候,我经常能听到爸妈狠揍大姐的声音,以及大姐的哭声。那时,我们姐弟三人的关系也很奇怪。互相关心,却又互相怨恨。大姐怨恨我们和父母一起站在她的对立面,二姐怨恨大姐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我讨厌这个家,这个小县城,以及身边的那些人!
我记得有一次,大姐二姐打架,二姐把大姐的头打破了,流了好多血。那种悲惨的哭声,烙印在我心里,永生难忘。但大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和二姐吵架,骂得二姐喝农药自杀,家里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终于,大姐辞职不干了,又跑了。这一次,她跑回了江苏老家。爸爸不得不在过年的时候,回到扬州,在那里过了个年,再把她接回来。这以后,大姐就和老师停止了来往。
一年后,1991年,大姐匆匆结婚了,和县城里一个号称大款的人,没办婚礼,只是领个证,大姐就搬出去了。她终于自由了,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再不用被人指指点点,被父母家人抱怨谴责。有一次,大姐还拉着我去她家吃饭。所谓的家,其实就是租了个破筒子楼,一个大房间,既是卧室,又是厨房,还没厕所,过得很苦。没错,所谓的大款,是伪装的。
两个人的婚姻没有持续多久,争吵,打架,闹得沸沸扬扬,很快就以离婚收场。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不得了的大事,丢人现眼,离过婚的女人好像就是坏女人,过街老鼠。
我记得那是1993年夏天,放暑假,我在家里做作业,姐姐远远地在院子门口喊我。我出去一看,大姐背着行李,穿得崭新,哭得双眼通红。她塞给我20块钱,让我零花,照顾好自己,说自己要走了。我问她去哪,她也不肯说。那是个中午,阳光很毒,她就拖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县城。
从此,大姐的漂泊人生就开始了。那年,她才20出头而已。
3、
家里人只知道大姐又跑了,却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年后,1994年,秋天的时候,大姐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男朋友小马。二人背着大包小包,什么鲳鱼,带鱼,点心,糖果,秋衣秋裤,全都是些不值钱的日用品。这时,全家人才知道这一年多大姐究竟去哪了。
她一个人买了汽车票,去了最近的大城市,西安。
她孤身一人,带着仅有的几百块,在那个城市流浪。按照她的说法,她先在西安打工,没多久,就认识了小马。小马长得很帅,性格也很好,对她很关心。大姐人生地不熟,有这么个人关心她,自然一下子认定了这个人。她没地方住,就住在小马家,二人谈起了恋爱。
小马也没工作,两个人就到处找活儿,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摆地摊,贩水果,各种苦活儿累活儿都干过。
大姐曾经得意地跟我说:那年夏天,我和小马在街边卖西瓜,可赚钱了!
就算那时我年纪小,却也知道大热天在摆摊卖西瓜,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酷热,辛苦,担惊受怕,早出晚归,一切的苦,都要他们两个人承担。看大姐带回来的东西,也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很拮据,但回一趟家,她努力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回馈家人,撑起脸面。
爸妈其实对小马这个没正式工作的外地男一点都不满意,但还能怎么样呢?大姐已经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了,能找个差不多的小伙子,就算是万幸了。他们只能默认。
在家里待了几天,大姐就跟着小马又回到西安,继续打零工摆地摊的生活。
接下来的一年,大姐已经和小马准备谈婚论嫁了,却突然又回来了,似乎身体不太好,在家住了有好一段时间。当时,大姐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是想家了。妈妈和二姐很疑惑,总觉得有问题,那一阵子,三人总是吵架,没一刻安宁。
许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那时大姐流产了,无处可去,只能回家休养身体,可没想到,家里也这么不安宁。
大姐在家待了几个月,又不辞而别。回到西安没多久,大姐和小马就分了。因为小马家的人看不上大姐,觉得她一个外地女人,没工作,要啥没啥,还赖在马家白吃白住,就是个累赘,完全没给大姐好脸色。小马是个妈宝男,什么都听妈妈的,况且口袋里没几个钱,在家里说话不硬气,根本不敢违抗他妈妈的旨意,所以,大姐被扫地出门了。
又是流浪街头,无处可去,还好,大姐已经有了些积蓄,就自己租了个房子,还找了个纺织品外贸公司的工作,做外贸。
那年冬天,大姐回家过年了,又是背着大包小包,就连公司的样品袜子啥的都带回来。她要面子,又顾家,买不起什么礼物,就有什么拿什么。
那几年,父母和大姐的关系一直不好。父母觉得大姐就在外面混,没有正经工作,希望她赶紧回来,找个人嫁了,找个工作过日子。大姐却觉得这个县城没有一丁点能吸引她,也觉得这个家太压抑,真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年都没过完,她就走了。
4、
从1993年一直到2002年,大姐一直在西安,换了好多工作,都是些基层岗位,赚钱不多,希望不大。毕竟,她这样没有关系,没有学历的女人,能闯出什么名堂家呢?
这中间,她也谈过几次恋爱。
一个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电影人,长得帅,有才华,某部在网络上封了神的港片,就是他参与制作的。那人对她也好,但就是烂赌鬼。有戏开工赚了钱,就赌!赌完了,浑身精光,又去找戏拍。这好像还是西影厂的传统风气。三十多岁的人,还住在西影厂宿舍,啥都没有。姐姐喜欢他,二人很恩爱,但再恩爱,也架不住赌博这个坑,姐姐几经反复,还是忍痛和她分手了。
姐姐曾经说,好多年以后,电影人曾经找她借钱,说实在没钱了。姐姐当然知道电影人为啥没钱,又不忍心拒绝,就给了他点钱,也没打算要回来,只是事后拉黑了电话。
另一个是西安某个银行的人,算是事业成功。那人喜欢姐姐,姐姐甚至把爸妈都接到西安,和对方见面。但对方的家庭查了姐姐的底细,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也黄了。
姐姐说,银行人对她其实还不错,后来她遇到经济困难,还是银行人帮她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一段段感情,都无疾而终,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姐自己的条件不够好。也就是这个原因,她对赚钱充满了无穷的动力,也对男人,无比失望。她觉得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她那个所谓做外贸的工作,其实就是前台兼行政兼助理兼文员,反正就是打杂的,不需要学历,不需要专业,只需要漂亮,站在领导旁边,端茶倒水,干杂活。她硬是把这个干杂活的工作,做成了客户主管。只是,她依旧租房,换房,不停地搬家,漂泊无依。
从纺织品外贸公司,做到大宗贸易,2003年,她终于还是离开了西安,去了太原,做煤炭外贸。
那些年的太原,煤炭生意极度红火,造就了大大小小黑黑白白形形色色的富豪,大姐又选择了这里做她的外贸生意,其实,还是文员,只不过工资高了点。从太原煤炭公司,到青岛港口,到北京对口管理单位,她四处奔波,打交道的都是各种头面人物,好像混得很不错。
那些年,大姐每次过年都回来,背着大包小包,回到小城,穿着名牌大衣,和二姐走到小城的街道,成了这个小地方的一道风景线。各种羡慕,嘲讽,县城里的人什么情绪都有。他们没想到,当年那个嫁了个假大款、离过婚、说话蛮子的女人,居然混出了名堂。各种酸话都有,很多当年的初中同学和大姐联系,她一概拒绝了。
只是,在外地的时候,只要听说是县城出来的人遇到麻烦,让她知道,她能帮就一定帮,甚至给钱,帮忙找关系,不辞辛劳。
一切都是为了面子。
挣了面子,可大姐还是单身一身。
她在北京曾经有过两段感情。
第一段,其实都不算感情。她认识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德语翻译,事业有成,风度翩翩,大姐非常喜欢,那个人对大姐也很照顾。就在大姐打算主动表白的时候,那人自己出柜了。原来他有个德国男朋友,已经准备移民了。
第二段,是个很成功的男人,可惜有家庭。大姐几经挣扎,最后还是放弃了。直到2005年。
5、
2006年,煤炭生意似乎开始不好做了,各种小煤矿开始关停并转,许多煤炭外贸企业纷纷关张。大姐的工作没了,又回到西安。
她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依然是外来务工人员,没有户口,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疗保险,毫无保障,看起来也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公交社交,好像是这个城市的一员,其实一遇到事情,她就成了这个城市待清理的对象。租房,吃饭,穿衣,交际,各种开销压得她喘不过来气。更重要的是,她已经36岁了,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了。就在这一年,经人介绍,她遇到了现在的姐夫,老安。
老安出身于一个体制内家庭,本身也是体制内人员,但性格比较墨迹,没啥大志,唯一的爱好是收藏各种奇奇怪怪的石头,离过婚,没孩子,一直单身。
大姐觉得老安不错,老安觉得大姐很漂亮很有气质。二人都老大不小了,急需寻找感情的第二春,一拍即合,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又是对方家庭不同意,不同的时间段,相同的剧本。只是这一次,两个当事人,一个奔四,一个四十,已经过了听妈妈的话的年纪了,他们不顾周围人的反对,还是结婚了。只是结婚前,大姐约定,不要孩子。因为她年纪大了,高龄孕妇,对身体的损伤太大了,并且大姐流产过,身体又没好好恢复,其实真的不适合生孩子。
老安答应了。
这场婚姻,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冰山。
我家这边,对于他们二人的婚姻,简直感觉是天上掉下一个馅饼,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老安这人,除了没有什么上进心,没有生活计划,其他简直完美。性格好,几句话就能把爸妈逗得直乐。做人不小家子气,在钱财一事上从不计较。尤其重要的是,老安对大姐的坏脾气,十分包容。
天生的急脾气,又经历过多年的漂泊磨难,大姐这个人的性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强势,经常是一言不合,就发脾气。再加上要面子,喜欢强撑场面,她认定的事,没人能够更改,必须按照她说的做,就算错,也要错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老安总是迁就她,就算偶有拌嘴,也是老安妥协,随她去了。就算有时候大姐说了些过分的话,老安也都是置之一笑,从不计较。
大姐颠簸了三十多年,就需要这么个安稳的家。这一点,我们全家对老安,对二人的婚姻充满期待。
可对方家庭去始终不大看得起大姐,再加上大姐那种一点就炸的性格,和婆家人闹得水火不容,除了过年,几乎没什么往来。
不过,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大姐和姐夫的关系处得还不错。在漂泊了十几年后,大姐总算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2007年,大姐怀孕了。两家人都十分高兴,老安也喜出望外,可大姐始终心情不佳。原来,当初他们预定不要孩子,可老安有点不甘心,耍了小手段,这才有了这个孩子。
起初,大姐一直不想要孩子,因为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年纪又大了,实在不适合生孩子。争吵了好多次,拖拖拉拉,终于到了不得不要的地步。2008年初,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
孩子出生后的几年,大姐终于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年。过年回老家,也一副幸福的模样,一切似乎都变好了。大姐和二姐的关系也特别好,大姐只要自己有什么东西,也一定会给二姐一份,衣服鞋子化妆品,二姐的衣柜几乎都被大姐承包了。大姐对家人很大方,她就是那种有100块,可以为家人花90块的人,无论对父母,还是对兄弟姐妹,甚至亲戚,都掏心掏肺。
但谁也不知道,她,乃至我们这个家,开始了不断的磨难。
6、
2010年冬天,我调动到山东工作。12月,大雪纷飞的一天,我接到大姐的电话。
在电话里,她哭着说,自己得了乳腺癌,医生说晚期,需要做手术,但是她没有医保,花费太大了,问我借钱。
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全身都冰冷,发抖。挂了电话,二话不说,赶往银行给她汇款。
手术后,便是化疗。她的头发都掉光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火。那段时间,老安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
不过,熬了一年,她的病灶得到了控制,恢复得不错,只是需要一直服用药物,并且每年都要体检。医生说,如果能够存活5年,就是很理想的了。
身体的病痛,经济的困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姐接触了教会,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2011年,因为我结婚,全家聚在了一起。大姐留了个短头发,人也稍微胖了些,看起来精神很好,一点都不像癌症患者,有时,我们都忘了她是个病人。那次的阖家团圆,大家难得地没有吵,过得很开心。这也是全家五口人最后一次团圆。
但临分别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二姐家里有个石头摆件,老安特别喜欢,大姐知道后,就想问二姐要。二姐有点犹豫,爸爸知道了,就跟二姐说,这个东西留在家里镇宅,不要给别人。
结果这话刚好让大姐听到了。她气坏了,觉得自己对家人这么好,可现在就这么个石头都不给,她和父亲吵了起来,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走了。父亲那一次哭了。
至此,大姐和家里人赌气,好一阵子都没联系。
2012年初,父亲查出了胃癌,做了手术,妈妈、我和二姐,三人轮流照顾。谁都没有告诉大姐,因为爸爸对大姐还有怨气,并且大姐自己就是癌症患者,也不想让她知道了难受。当然,我们的想法是如果父亲手术成功,也没必要急着告诉她。
谁知,手术之后,爸爸的情况急剧恶化。2012年7月,病危。我赶回老家,照顾父亲。
大姐通过新疆的姑姑,得知了父亲病危的事,立刻打电话给我,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咒骂自己,她觉得是那一次争吵把父亲气坏的,自责,痛苦。当天,她和老安就带着外甥女回来了。在病房见了几次爸爸,爸爸也没什么,只是淡淡的,大姐也不敢多去病房,只能在家做饭打扫卫生,努力坐好后勤。爸爸弥留的时候,只让妈妈和我在病房照顾,其他人,一律不想见。他一辈子也太苦太累,被儿女折磨得太久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2012年7月17日下午四点多,父亲去世了。
大姐忍耐着,和往常一样,其实心里比谁都痛苦。
7、
外甥女该上幼儿园了,先是在西安读了一年,大姐觉得要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托了以往做煤炭外贸时的关系,联系了北京的一个国际学校,想把孩子送到北京读书。
老安反对,但是没用。大姐发誓要给孩子最好的条件,要面子的她,既然做了决定,就绝对不肯回头。
到了北京,经济压力大得让他们喘不过来气。孩子学费,一年12万,还要租房,吃饭,各种开销。其实,老安的亲姐姐就在北京的部队机关工作,却根本不理睬我大姐。大姐以前在北京的熟人,也对她不冷不热。还是在当年那个结了婚的男人帮助下,大姐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大姐接触到了韩国代购。她跟了一个旅行团去了首尔,发现了一条路。
首尔东大门是个服装批发集散地,那里的服装,和国内同样品质的,价格比北京便宜很多,款式却更时髦。她算了算,如果在东大门进货,然后在北京卖,应该能赚到钱。
于是,她果断地在北京找了个10平米不到的小店面,开了个服装店。每个月,都要背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跟旅行团去首尔,白天跟团逛,晚上去东大门挑货。开始很不顺利,因为她要的货少,很多批发户不愿意给她。她就一家家找,一个个磨。晚上两点多回到酒店,第二天还要强撑着跟团。三日团结束,她就拖着两个满满的行李箱回北京。然后要整理衣服,上架,守店。平时周末还要接外甥女回家,照顾孩子。
这种生活非常累。
但意外的是,服装店生意很好。每个月的净利从一两万,越来越多,最高峰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五六万块。
老安每隔两个月,就会请假来北京,陪老婆孩子,然后和大姐一起去首尔,陪她拿货。半夜的时候,一大包一大包的货物,老安一下子就扛起来,搬到酒店,然后在房间一起把衣服整理好。
后来,中韩之间开通了自由行,他们就甩开旅行团,自己去,既省钱,还自由,不用跟团强制消费。东大门的商户们渐渐都认识了大姐,就算她要的货不多,也尽量帮她留着,有时候还会主动给她买咖啡。白天,东大门关门,她就和老安在首尔转悠,走遍了附近的每个地方,尤其喜欢去东大门的一个圣母教堂,坐着祷告。她真心地感恩,觉得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神的恩赐。
两个人的经济状况好了,亲戚朋友也就来了。老安的亲姐在北京,以前从不和大姐联系,现在也联系上了,很热情。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围着她,说尽好听话。
大姐对人从不抠门,衣服,鞋子,化妆品,都给这些人带,不要钱。我们一家的小电器,也都是大姐买的。至于逢年过节,更是出手大方。
妈妈、二姐和我每次劝她存钱,她都说自己有钱,存了几十万,甚至把外甥女将来出去留学的钱都存了下来,让我们不用担心。但家里人不太相信,毕竟大姐吹牛的次数太多了,我们对她说的每句话,都要打个折扣。
如果妈妈劝得多了,大姐还发脾气,说家里人不相信她。为了这事,母女之间,姐妹之间,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每次吵架都说以后再也不联系了,断绝关系,可每隔一两个月,就又开始联系。
2015年春节,我在杭州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全家约定都来我家过年。妈妈和我,二姐和外甥,大姐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过了个开心的新年。我们约定,以后只要有机会,就聚在一起过年。
但是,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姐。
也许,这就是互相爱着,却又互相折磨的一家人吧。
8、
这些年来,她每年都要回西安体检,体检的结果也显示一切正常。我们一直以为,日子就能这么过下去,却忘了大姐其实是一个癌症病人。
从2015年到2019年,全家人几次说要一起过年,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耽搁,没能聚到一起。
2019年底,新冠爆发,过年没回家。大姐也没法去韩国了,生意极差。没办法,她只能托韩国那边给她发快递。可是运费一次就要四五千块,选货的人是台湾去首尔打工的女孩,每次给她的货,要么是错的,要么就是过时的。要命的是,反复的疫情,根本就没法正常做生意。
我和二姐好多次问她情况怎么样,她都说受了点影响,但问题不大,每个月赚个两万多块没问题,让我们不要担心。
2020年夏天,大姐突然和老安、外甥女一起回到老家。家里只有妈妈在,妈妈看到大姐那么瘦,就担心她的癌症病情。母女二人为了这个话题,一下子又吵了起来,闹崩了,当天不欢而散。
后来,我们才知道,就在这年夏天,大姐回西安体检,发现癌细胞扩散到了骨头和其他脏器,医生觉得没办法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大姐自己感觉时间不多了,就赶回老家看看妈妈。妈妈毕竟有照顾癌症病人的经验,一下子就发觉了姐姐的不对劲,结果触动了姐姐的敏感神经,所以才有了那次争吵。
一年的时间,母女都没联系。
当时,我们全家谁都不知道大姐已经快不行了。
直到2021年9月下旬,我永远都记得那个晚上。我从杭州临平南站下车,准备出站。高铁站顶棚的一盏白炽灯坏了,一闪一闪,光芒幽暗。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她说,她的癌症复发了,医生说,最多半年的时间,让我不要太难过,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些年,她过得很开心,很知足……
她说了好多,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这时,我才知道这一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治病,她这些年赚的钱全都搭进去了,现在已经没什么积蓄了。库存还有将近二十万块钱的货,卖不掉。大姐已经放弃治疗了,只能靠着止疼片维持。要命的是,外甥女的学费生活费还要交,房租也要交,她的经济情况已经极度艰难了。
我和二姐二话不说,又给她打了钱。
也许是母女连心吧,有天妈妈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出事了。原来,前两天晚上,她在家,明明白白地听到我们姐弟三人中的一个在门口“妈,妈”地喊她,她开了门,却没人。妈妈怕我们姐弟三人出事,就打电话问我,我当然说她是胡思乱想,可心里却感觉这事很蹊跷。
2021年10月2日,外婆去世了,我回老家奔丧,也没敢把外婆的死讯告诉她。当然,我们也没把她癌症复发的事告诉妈妈,因为妈妈一个人生活,我们怕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
当时,我和二姐都心存幻想,总觉得当年也说是癌症晚期,这不是过了十年吗?也许这一次,也是折腾一次,然后又峰回路转呢?
9、
接下来的两个月,大姐一直在北京,安排着店里的事,还有就是外甥女上学的事。
外甥女读的是国际学校,已经初三了,大姐想提前把她送到新加坡读书。可是,无论老安,还是我和二姐,都坚决反对。因为我们都没这个经济能力,更何况,初三的小女孩,一个人去异国他乡读书,谁来照顾她,万一走歪了,那怎么办?
大姐的倔脾气又来了,坚持己见。
店铺的货,能甩卖的就甩卖了,卖不掉,就给了二姐和一些亲戚。
店铺退租。
住房的房租续费到了1月底。
给外甥女留了生活费。
她筹够了外甥女留学的钱。
那些日子,大姐拖着极度瘦弱和疼痛的身体,在北京奔波,忙碌。我至今都无法想象她那样的情况,是怎么在北京寒冷的冬季,东奔西跑,办完这些事情的。她疼痛的时候,她站不起身的时候,她孤苦无助的时候,谁在她身边?
我和二姐要去看她,她断然拒绝,说自己能行。
2021年12月,大姐回到了西安。回去没几天,就住院了,身边只有老安陪着她。不再化疗,也不再服用昂贵的靶向药,只靠着输液和止痛药维持着。我们要去西安,她不肯,她说最后的日子只想安安静静地和老安在一起。她用了很多年的QQ空间关闭了,解散了家庭群,QQ也把我们删除了,只是在微信上疯狂地给我发过去的照片,她说她在整理老照片。发完照片,她的微信就停止更新了。
我明白,她是自尊心强,不愿让我们看到她临终前的样子,不愿我们伤心。
我觉得这样不行,我们必须陪在她身边,正要去西安,西安疫情爆发,封城,去不了。
2012年12月22日,姐夫和视频连线,我看到了病床上的大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怎么也没办法把镜头前那个干枯的形象,和我的大姐联系在一起。她的头发已经基本没有了,瘦极了,头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眼窝深陷,脸色发黄,嘴巴向前凸着,那是脸上的皮肤和肌肉全部萎缩的结果。这既不是当年那个校花,也不是2015年春节我见到的大姐,而是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没有一丝丝生机。
姐夫喊了一声:“你弟弟看你呢,喊你,醒醒!”
大姐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镜头,艰难地张着嘴,呼吸着,感觉每吸一口气,都用尽了力气。我在镜头这边喊她,她看到了我,艰难地说了几句话。
“不要难过,我这样也好。”
“照顾好自己。”
“闹闹呢?”(闹闹是我养的小土狗,大姐只看过照片,很喜欢)
很快,她就没力气了。
我把闹闹的照片发给了她,她笑了。挂掉视频之前,我叮嘱她好好治疗,坚强点,我们都等着她。
第二天,12月23日,下午5点出头,姐夫发来消息,大姐在下午4点47分去世了。
那时,我正在地铁站,独自一人在无人的地方站了好久,才慢慢平复心情。
51岁,颠簸了一辈子,折腾了一辈子,和命运搏斗,艰难求生,她终于可以歇歇了。
至今妈妈还不知道这件事。她也曾经感觉到情况不对劲,可我们都在敷衍她。只有等到春天,我们去西安看望她的墓地,再想办法告诉妈妈吧。
如果无法选择,那就希望我们来生不要再相遇,彼此两忘,都能过上平庸的生活,享受平淡的幸福。
(全文完)
作者:许许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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