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时候，我正在地区的医院实习，带教老师也是一个年轻人，27岁的他医大毕业后，已经在医院上班五六年了，虽然年轻，却是科室里少有的几个正规医大毕业生，作为他的学弟，我就被分给他当实习生。
老师叫乐无，虽然是我的老师，但在我眼里却是一个相当腼腆的大哥哥而已。因为有学长学弟那份情谊，他对我也格外照顾，讲解方面更细心一些。
和他混熟了之后也就知道，乐无来自桃江的农村，家里为了送他上大学可以说是倾尽家财。所以，自从参加工作后，乐无的工资几乎全部上缴给了父母，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有结婚，只有我知道，他已经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乐无老师也是医院有名的帅哥，身高一米八五的他，农村长大却白白净净，性格又那么文静，待人接物很是温和，就成了医院所有年轻护士们心里的白马王子。
可惜，乐无老师已经有女朋友了，女朋友叫明秀，当时在益阳的资江瓷厂上班。虽然也有一份工作，却也只是聊胜于无的状态。当时的资江瓷厂已经举步维艰，明秀一个月都难得上几天班，工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乐无老师和明秀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里，他们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金童玉女。
身高一米七左右的明秀，精致的五官，不施脂粉却又吹弹可破的皮肤，那年代也没有多少化妆的概念，再加上明秀的家庭条件不好，身上的衣着也很朴素，但完全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
明秀的家就在城区，好像在大码头那一块，父母也都是瓷厂的工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这么多人，却都挤在瓷厂这样的单位，日子过得相当的拮据。
如果放到现在，乐无和明秀的恋爱只有两种结果：一是根本就不会发生，二是水到渠成为夫妻，成为很多人眼里的励志故事，
可乐无和明秀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叹息唏嘘。
话说乐无父母在桃江的农村，这么多年送他上学父母确实花费了不少心血，如今儿子长大有了出息，还在全地区最好的医院上班，自然就想着给儿子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
据说，乐无的父亲一直告诫他，让他在婚姻上要慎重，一定要找一个对自己事业发展有帮助的岳父。
刚好，医院的有个姓胡的副院长，也是全院有名的主任医师，他有个女儿一直大龄未婚。
据知情人说，胡主任的女儿小时候得过“龟背”的病，虽然经过治疗有了显著的改善，但后背上还是遗留下一个包，形象上有缺陷，于是就一直没有找到对象。
可那个姑娘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乐无，自己不敢亲自找乐无说什么，但父亲是副院长，还是德高望重的主任，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让父亲帮自己想个办法。
天下父母心，胡主任虽然也知道自己女儿确实配不上乐无，但还是找他谈过一次话。
胡院长说，只要你娶了我女儿，那就是我的儿子，我所有的资源都会交到你身上，再继续读个博士去湘雅也不是不可能的。
乐无对此不屑一顾，有明秀这样的“市花”女朋友，谁还会看得上身有残疾的院长女儿？当即就被一口拒绝。
但胡主任却找到了乐无的乡下的父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希望他们能劝劝儿子，以自己的前程为好。
乐无的父母一直就希望儿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胡院长这样的岳父不正是最需要的吗？当即就一拍即合。从那以后就隔三差五来医院劝儿子，父子母子的关系就渐渐紧张起来。
再说说明秀的父母。明秀的美丽在整个市区都出了名，要不是当年还没有什么选美的做法，说不准就能被选秀成为全市小姐。但在附近几个街区里，明秀就是毫无争议的“市花”。
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明秀父母的心思也活络起来，毕竟也是城里人，尽管自己家里条件不好，但见识还是有的，也一门心思想父凭女贵。
虽然不能像杨贵妃那么“不重生男重生女”，却也希望女儿嫁个好人家，给两个弟弟创造更好的条件。
一家有女百家求，明秀这么漂亮的大姑娘，自然有不少男青年围着转。
还真有一个“贵人”出现了，据说是某个副市长的公子。虽然那时的市也还是县级市，可能和副市长做亲家的梦想，很快就在明秀父母心里扎根了。
于是，父母就经常在明秀耳边说那个公子的好话，说嫁人就得以生活幸福为主，你嫁给那个穷医生能有什么？
虽然你们俩自己或许生活不愁，但能帮上娘家什么、能帮两个弟弟什么？如果嫁给副市长的公子，人家答应马上把你换工作，还能给你两个弟弟安排。
但明秀心里只有乐无，父母的劝说完全就听不进去。
只是明秀也是一个温柔文静的姑娘，在她的心里，根本不会有驳斥父母的想法。虽然完全不同意父母的观点，却也只是不出声而已，以沉默来表示反抗。
乐无老师和明秀应该私底下商量过对策，却一直也没有商量出什么有用的思路，我这个学生是感受最清楚的那个。
那段时间里，乐无老师的脸上再也没有看到过笑容，以前孜孜不倦对我的教诲也少了很多，甚至偶尔还会出现走神的时候。
作为徒弟兼学弟，乐无老师在我心里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曾很委婉地劝他不要优柔寡断，不如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我所说的先斩后奏，乐无老师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两个选择，要不就是和明秀生米煮成熟饭，要不就是带着明秀远走高飞。
但乐无两条路都不选，第一条被拒绝倒也让我很是佩服，他说明秀是自己心爱的女孩，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一定要明媒正娶才能住到一起。
至于为什么不走第二条路的原因，就让我心里一声叹气了。
乐无说，父母培养自己吃了不少苦，自己不能让他们太失望，希望能说服他们、打动他们。
就这样纠缠半年多吧，我在乐无老师那里的学习结束了，转去了外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些。
但每个星期还是会去找他两三次，一来是学长兼师傅的情谊不会变，更多是希望自己能给他一些安慰。
我的安慰显然是没有半点功效，乐无老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心情越发地低落。
除了上班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窝在自己的宿舍里，还会拉上窗帘坐在里面，却一点事也没有做，就是那么傻傻地坐在那里。
到我快毕业的时候，乐无老师终于出事了，再也无法上班给别人看病，当医生的他也被送去了医院检查，确诊为严重的抑郁症，甚至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住进了地区的精神病院。
我实习期满，服从分配也回到了地区，当时的地区已经撤区建市了，接收单位竟然就是那家精神病院。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是感叹命运的神奇，也立即想到了乐无老师还在这里住院，马上就调出了他的病历，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帮一下曾经的老师兼学长。
我的尝试基本都是无用功，不管我采取何种“先进”的方式，乐无老师基本都是处于那种自我封闭的情况：不肯和别人说话，住院这么久了，唯一的进展就是自残倾向少了一些。
在精神病院上班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我每天要做的事并不多，于是也就有更多的时间放在乐无老师身上。
我当然是明白他病因的，所以，抱着心病还须心药医的认知，我便第一时间想到，要去找一找明秀，或许能请她帮忙纾解乐无老师心中的块垒。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明秀，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情立即沉入谷底——因为明秀也病了，和乐无老师一模一样。
或许，这也是我能顺利见到她的原因，如果明秀一切正常，他父母也未必让我这个陌生人见她的。
看着缩成一只小猫一般蜷坐在房里的明秀，我只能默默退出来。
临走前，她父母拉着我的手说道：都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好，把孩子害成这样，你既然是她以前的朋友，希望你能帮帮我们。
我隐隐有了点头绪，但不敢贸然说出来。先去了一次桃江乡下，也就是乐无老师的家。我需要知道，他父母是怎么一种心态。
乐无老师的父亲我见过很多次，但这一次见到他时却几乎没有认出来。
一年不见，他就像苍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背了驼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少了很多的寒暄，得知我是为了乐无老师而来，他父亲泪流满面，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自己被猪油蒙了心，才毁了儿子的大好前程。
既然两家父母都有一种洗心革面的心理，我的计划就可以实施了。
在我的劝说之下，明秀的父母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考虑到她家的经济条件，还找了很多的部门，给她减免了大部分的费用。
明秀入院那天，我悄悄带着乐无老师坐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当明秀被医生从车上抱下来、搀扶着走进大门的时候，乐无老师竟然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甚至还朝她走了几步。
只是，很快就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抱着头无声地哭泣起来。
我反倒是很高兴，知道哭泣了、知道流泪了，那就说明，乐无老师那颗冰封的心就有了反应。
等明秀安顿下来后，我又再次设计安排了她们的偶然相遇。
于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发展着。
乐无老师和明秀抱头痛哭，经过几次近乎崩溃的发泄，他们的情绪终于慢慢正常了。
乐无老师和明秀就在精神病院里谈起了恋爱，一如两年前，他们在地区医院恋爱时的情景。
但他们都不愿意出院，最后依旧还是我出面，把他们的父母都请到了一起，四个大人当着他俩的面，这桩婚事成了。
是的，乐无老师和明秀，这对苦命鸳鸯终成眷侣。
但你以为，他们的生活还能回到从前吗？
乐无老师患病两年了，肯定不能继续再当医生，只好回了老家农村种地。
明秀婚后，却又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智慧，在乐无老师的指导下，竟然自学成才考上了一所医专。几年之后回到老家，夫妻俩就开了家小诊所，当起了乡村医生。
几十年过去了，乐无老师和明秀先后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夫妻俩依旧在农村张罗着那家小诊所，他们的父母早就过世。
他们夫妻和我这个不知道该叫徒弟还是该叫恩人的学生，也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偶尔也会玩笑地问他们，对彼此父母当年的阻拦有什么看法。
他们反倒显得很坦然地说：父母，他们的出发点肯定是为了我们好，我们不恨他们，但会更明白，怎么去对待我们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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