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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如梦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d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茶淫橘虐:意即喜爱品茶和下象棋。淫、虐都是指过分地喜爱。橘:“橘中秘”棋谱。明灭以前,他的日子似神仙。是一个美学家,生活家,决定的玩家。他说自己是纨绔,如是纨绔都能像他这样把生活过得美且有趣,纨绔就是个很好的褒义词了。话语中,深深地透露出对过去的怀念。但是呢,那样的过去,其不足之处就是没有进入仕途,不能行修齐治平之道,这是读书人的理想。

明朝中后期的徐渭,他也写了一篇《自为墓志铭》,也很经典。在此之前,还有王绩的《自撰墓志铭》,陶渊明写了《五柳先生传》。这几篇均是文人给自己做传,这是陶先生开的头。这在我们这个传统中是少见的。往往是奇人之所为。记得看《非诚勿扰2》的时候,李香山为自己办了一场人生告别会,这是活着开追悼会,当时感觉很惊奇。而为自己写墓志铭,也是同样的感觉。怎么评价自己?很难把握的。

上一篇文章(),细致地描写了五十以后的艰苦贫困生活。以至于靠着回忆过去,笔耕过去,过着以梦为马的生活才得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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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七不可解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张岱评价自己带着自嘲,也带着深深的自信和自我欣赏,更确切说是自恋,七不可解,其实是七妙也

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

以往都是从平民而上拟为公侯,而如今却是从世家贬为同乞丐一般,如此的贵贱移易,不可理解之一。这里说的是明清的时代变迁,从世家公子变为一个乞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不变节。这是第一妙,妙在高风亮节。不言而言,如此才妙。这是持节之妙

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

产业还不如中等人家,心中却向往奢华的生活,世上有很多发达的捷径,而甘心独自的隐居于山野,如此身贫心富,不可理解之二。身贫心富,这是多么的笃定啊,唯有妙人可安于此。孔子的学生,颜回就是身贫心富。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是身贫心富之妙

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

做书生时却上了战场,做将军却是做写文章之类的事情,这样的使文武错乱,不可理解之三。说是文武错乱,其实是能文能武。既能,且能,调和。古人讲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实、强而义。能兼备,调和,才是真德。这是兼得之妙

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

从上时就算陪玉帝喝酒也不卑下,自下时和乞丐同住也不骄傲,如此混乱尊卑上下,不可理解之四。能上能下,不卑不亢。亦如庄子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俗气一些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此和光同尘之妙。

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

柔弱不争时别人唾面可以让它自干,强锐对阵时可以单枪匹马赴敌营,如此的强弱差异,不可理解之五。能屈能伸,大丈夫也。此乃刚柔相济之妙

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

争利夺名时,可以甘居人后,观场玩游戏时,肯让别人先,如此不合情理行事;不可理解之六。你看陶庵是多么会夸自己啊!此乃不争之妙

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

赌钱掷骰子,不在意胜负,一煮水品茶,能尝出是用的渑河水还是淄河水;如此把智与愚用错地方,不可理解之七。这个错用真是有趣,陶庵是在是天地间一妙人也。不计较利益,养身心之敏觉。此乃大智若愚之妙。

陶庵真乃一道家!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这是一个没法被定义的人,是一个活泼泼乐淘淘的人,在不解、不成中,“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活出了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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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到了这里,开始像一个自传了,姓甚名谁,有什么成就。家世,成长经历。这里也交代清楚了。寥寥数笔而已。

其简,一如陶渊明: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

幼时多次患有痰疾,被外祖母马太夫人养育了十年。外曾祖父云谷公在两广做官,有藏地产的牛黄丸数量极多(至数万),从我刚开始学会在地上爬到十六岁,吃光了这药我的病才痊愈。

吃了十几年的药,吃出一个痴人,一个神情人,一个妙人,一个奇人。

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武林,是杭州的古称谓。眉公,陈继儒。《小窗幽记》()的作者。张岱可谓是风雅的一大高峰,未尝不是受到陈眉公的影响。

陶庵写道——六岁时,祖父雨若公带着我到了杭州,遇到眉公先生骑着一只驯鹿,他是钱塘游客,对祖父说:“我听说你的孙子擅长诗文对仗,我今当面试一试他。”他指着屏上的《李白骑鲸图》说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我回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先生大笑,起身跳下来,说道:“哪里能找到像这样聪明隽秀的,(当然)是我的小友了。”他希望我能努力多写文章,哪里料到我一事无成。

又是自谦,哪里是一事无成呢!自己列出“《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其实是对陈眉公的交待。不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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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传缘由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甲申,乃甲申之变,指的是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入明朝都城北京,明朝作为全国统一政权灭亡,随后清军入关的历史事件。“甲申”就是中国明末甲申的这一年即1644年,是崇祯十七年,又是清顺治元年,大顺永昌元年。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

甲申年之后,我悠闲懒散,神志恍惚,既不能寻死,又不能维持生活,白发盘绕,仍然在人世间苟全活命。只怕有朝一日突然去逝,象草木一样腐烂,因为想到古人如王绩、陶潜、徐渭都自己写作墓志铭,我也仿效他们写一篇。刚想提笔构思,又觉得自己为人与文笔都不是很好,于是再三的拿起放下笔思考。即使如此,只是说一下我的癖好习惯,则是可以记载的。

“吾之癖错”,形容得贴切。他的名言,人无癖不可交,因其无深情,人无疵不可交,因其无真气。因为深情,才有这篇有趣的自为墓志铭

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曾经在项王里的鸡头山营造自己的墓穴,朋友李研斋题为这一穴墓书写道:“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这志趣品行高尚的人,他的墓在要离的坟墓附近,我因此在项里选择墓地,我的年纪进入七十岁了,去世与下葬的日期还不知道,因此暂不记载。墓志铭上写道:“ 晋代的巨富石崇,曾在王恺、羊琇等人斗富。不明事理的卞和向楚王献荆玉。年老的廉颇,在涿鹿于秦作战。假托司马迁开设史局(写史书《石匮书》)。苏东坡好吃,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五羖大夫百里奚,怎能自售其才能呢?空泛地学习陶潜,徒然地仰慕梅福。只得寻找三外野人郑思肖那样的隐士,才能知晓我难以吐露的情怀。

伯鸾:东汉的梁鸿,字伯鸾,博学有气节,隐居不仕,所以称他为高士。他很崇敬春秋时的刺客要离,所以要在死后埋葬在要离的坟墓附近。

陶庵效古之高士守节也!效司马迁忍辱偷生作史书也。

知晓其“衷曲”,必也知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