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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岁的刘迪清为53岁的女儿做疏通)

01.

门开了。刘迪清老人和女儿何金良的生活映入眼帘。从早晨7点醒来开始,刘迪清就要不断地抚摸女儿的背,以减少肚子带来的疼痛。延续的时间通常在3个小时左右。何金良弓着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5岁的孙子,拿着一把玩具手枪晃来晃去,喊着,跟他玩,跟他玩。

何金良发病那天,是2021年7月的一天晚上。她意识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但没当回事。也没跟丈夫刘余良说。照例出去搭台唱戏。过了几天,肚子越来越痛,她还是想憋一憋。因为这一年,她没买农村医疗保险。何金良的五官皱在一起,哭着说,平常都买了医保,唯独那一年没买,这是造孽啊,人背时。

肚子实在痛得厉害,她忍不住了,跟母亲刘迪清去了电话,也跟丈夫刘余良讲了,说自己痛得饭都吃不下了,估计要来神。刘迪清家距离何金良家有五六公里,听说女儿病了,丢下手头的活就开始往三女儿家里赶。刘迪清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口头不断念阿弥陀佛。五十岁时,老伴就死了,后来她一直守寡。如今都70多岁了,想着安稳过一个晚年吧,女儿可千万别出事。

镇上的医院给何金良做了检查,摇了摇头,说去市里吧,这医疗设备怕是没法治疗这病。刘余良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些年,家里几乎没有存款。去市里的医院,还不知道要多少钱。

儿子刘喜芝接到家里电话时,正在县城送最后一单快递,听说妈妈病得厉害,把随身带的信用卡拿出来,刷出2万元,转给父亲刘余良。刘余良四邻八舍又借了5万,凑了7万块,直奔湘雅医院。诊断结果单上,列出10种病状。每种都不致命,每种都磨人。

7万块钱,没有医疗报销,很快见底,平台筹得的9000多元,也垫了进去。何金良说,病情好像越来越严重,痛得更厉害了。刘余良说,回去吧,治不起了。他去护士站办理了出院手续。拿了一堆药,背着何金良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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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金良的诊断报告单)

02.

街坊邻居听闻何金良病了,提着水果来探望,桌上摆得满满的。见到有人前来,何金良忍不住哭。她吃不下,肚子里进点食,就跟刀割一样痛,那些送来的水果,大部分为孙子补充了营养。刘迪清有四个女儿,其他三个女儿各自送来了200元,看了看在床上的何金良,在桌上摸了几把牌,就回去了 。

刘迪清也不怪她们。大女儿的丈夫生着病,常年服药,家境困难;二女儿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儿子;四女儿远嫁去了广东,只有每年过春节时回来探望一次。各有各的苦,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只是感叹命运无常。

为了方便照顾何金良,刘迪清搬来女婿家来住,跟女儿、女婿、孙子挤在一张床上。刘余良家的楼房是1993年建成的,31个年头,廉价的石灰墙面早已脱落,生出许多绿色的霉斑。房子里最值钱的,是一台电视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家电。

说起这个房子,刘余良颇为得意,那是他跟何金良结婚7年后建的,在这所老房子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两人唱花鼓戏出身,村里的红白喜事,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何金良年轻时的扮相,刘余良说,数一数二。又拿出何金良的照片,以此证明他没说谎。

照片上的何金良,已经很难跟现在的何金良挂钩了。生病前,她98斤。生病后,压缩成46斤,肉没了,躯壳上只包裹着一层皮。刘余良在一边叹气,时不时抽一口烟,怨她不该生这个病,不然也不会四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翻个身都不能大动作。

睡在一起,是刘迪清的主意。何金良每天晚上要疼醒三次,疼醒了就要不停的给她抚摸背部,两个人起夜轮流给她摸。刘迪清和刘余良每晚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何金良真正的睡眠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其他时间都是清醒的。清晰地感受着病痛一点点折磨她。‍‍‍‍‍‍‍‍‍‍‍‍‍‍‍‍‍‍‍‍

电视摆在何金良的窗前,一天到晚播放着宁乡花鼓戏,这是何金良唯一的娱乐消遣。从生病开始,她就没下过床,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轮椅上,被床单包裹着。过上正常的生活,成了她眼下最大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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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何金良)

03.

刘喜芝干了18年的美发,最后还是决定去邮政局送快递,每月6000,公司买五险一金,每月还有几天假期,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妻子还是跑了。确切地来说,应该是前妻。前妻跟刘喜芝是相亲认识的,两个人同龄。婚后一年,生下一个儿子。

刘喜芝也感受过短暂的喜悦。他曾在朋友圈发“母子平安,老婆辛苦”之类的话。也曾幻想着,攒点钱,在县城买个房子,把老婆和儿子接过来一起住。没熬到那天,何金良的病,破碎了他对未来的所有的幻想。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天,是刘喜芝人生最黑暗的一天。他毫不隐瞒地说,想过去死,又想到儿子,怕自己死了儿子也活不成,掐断了寻死的想法。

儿媳走的那天,何金良骂她没良心。她精气神稍微好点儿,会自己把被子往上扯一扯,也会多讲几句话。她说每次唱完一场戏回来,钱会给儿媳用,生怕她钱不够。最后没想到还是跑了。后来,何金良再也没力气想其他的事了,病魔把她折磨得一心寻死。

何金良难受时,刘喜芝会露出心疼、无奈的表情,用手去摸一摸妈妈的肚子。他很清楚,这样没法缓解何金良的疼痛,只能起到一个安抚的作用。他讲自己尽力了。每月的钱,一部分用来还卡债,一部分转给家人用作生活费,一部分凑着给何金良治病。

刘喜芝有个妹妹,3岁时领养的,在家里待了13年。到16岁就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何金良生病后,回来看过一次。刘喜芝说,她过得不好,左边乳房切了一个。妹妹回来掏出1200元递给何金良,她同情眼前的「骷髅」女人。只能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上同情她,很难站在母女的立场去同情她。

至于原因,刘喜芝一开始有些面露难色。沉默几秒后,才开口。妹妹的童年,有一大半时间,是跟自己度过的。刘余良和何金良去广东务工,缺席了兄妹两人的成长。妹妹有些怨言,但没说过。只是长到16岁时,用出走的方式来表达了曾经的不满。那1200元,何金良没要,在妹妹走时,让刘喜芝偷偷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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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后瘦成46斤的何金良)

04.

病床上的何金良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回老家。回老家就是去见阎王爷。刘迪清一边给女儿抚摸,一边说,她每天哭,她哭我也跟着哭,我只剩下死了,可她才53岁,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以前从不信佛的何金良,开始信起了佛,为了减少疼痛,去了很多寺庙,也找了很多道士,为她做法,「驱魔」。道士来过家里,连做了三天法事。流程相对复杂,第一天,开坛、取水、安水、荡秽、扬幡、挂榜、三清表、三元表、净厨。第二天,祝将、天地表、皇经、玉皇大表、祀灶、拜玉皇宝忏。第三天:朝幡、三元经、三元宝忏、落幡、下榜、普谢(或称越庙)、回向。道士嘴里振振有词的念着什么,一旁的人看着热闹。何金良摊在轮椅上,苦巴巴的望着。刘余良说,眼下好像有点用,道士走了,又开始痛了。

刘余良背着何金良爬过好几座山,有些庙坐落在山顶,要一步步走上去。求神的钱,花了2万多。这2万多,是刘余良找一个同伴唱戏的大姐借的。大姐那天在做饭,接到刘余良的电话:姐啊,「实在借不到钱了,又借回来了」。大姐是爽快人,对着电话那头说:「先给你转2万,不过有一点,等我要用了,你想办法凑过来。」刘余良赶紧答应。

3月15日这天晚上,到了饭点。刘余良去池塘捞上一条鱼,在后院掐了几棵青菜,在一片漆黑的灶台上开始做饭。按照惯例,刘迪清先吃完,再喂何金良。一小碗饭,何金良几乎没吃,嚼进去肚子就发作,痛,她把头扭过去,哭着说喝点水就够了。生病前,何金良每顿都吃得多,不挑食。现在一年吃的饭量,还没过去一个月多,刘迪清说,人不瘦才怪。

刘迪清已经很久没有回自己家了。何金良离不开人,她时刻要守在身边,听到呻吟声,就要掀起何金良的衣服,开始在干瘪的背上劳作。刘迪清78岁了,除了有个眩晕症,其他没什么毛病。她也不知道到底谁会死在前面。她很担心自己走了,何金良没人照顾。

刘喜芝原本想回来开直播,记录妈妈的生活,又怕不稳定,一直在挣扎。每月他回去1000多元,用于家庭开支。刘余良每月唱两场戏,一场300元,两场600元。刘喜芝说,每月要是能攒下一点钱,就带妈妈去医院住几天,钱花完再回来。

天黑了下来,何金良的疼痛并没有减少。她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天会再次亮来,但何金良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是个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