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规划《巡江记》拍摄时,曹景行就说,这次一定要把黄浦江上灿烂的夜景拍下来。

那是一个黄浦江上凉爽的傍晚,我跟吴越和刘舒佳在黄浦江的游船上做谈话节目。

很惊奇地看着黄浦江两岸灯火璀璨的样子,我想起曹景行。他提起过一次,在2015年电视节目《双城记》在外滩做电视直播,江两岸灿烂的灯光,还有比两岸更灿烂的江水,而那时,整个城市沉浸在世界一家共欢乐的好心情里。我们在规划《巡江记》拍摄时,曹景行就说,我们这次一定要把黄浦江上灿烂的夜景拍下来,2021年,黄浦江岸线上45公里公共空间已经贯通,苏州河岸线上的20公里公共空间也已经初步贯通,所以,这次我们拍摄的船甚至可以从黄浦江一直连到苏州河去。

他说这话时眼睛放着光。

那时他已经得了癌症,他迅速消瘦时也突然变得年轻而英俊。在黄浦江的灯影与微风里,他的脸又浮现出来。其实每个人在说到心爱之物时,都会两眼放光的,这样的光芒能将这个人整个脸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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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景行和陈丹燕

曹景行向往过,我们就这样,在船上谈论上海这座城市,黄浦江这样的河流对我们的影响,一边望着璀璨上海在我们眼前缓缓经过,象征与隐喻性巨大的外滩,黄浦码头,中国最早的发电厂,自来水厂,杨浦发电厂的大烟囱,红白相间的烟囱像足球袜。然后我们在外滩公园处拐进苏州河,路过邮政局气宇轩昂的大楼,沙逊洋行建造的河滨公寓,沿着一座座民族企业在上海腾飞时的仓库建筑一路向前,一直去看圣约翰大学在河边的旧址,现在是华东政法大学。校园里还保留着对第一任华人院长颜永京的纪念大楼思颜堂,这个颜永京也是有记载的第一人,要求外滩公园有序向华人纳税人开放。我们上海的一江一河两岸,的确有在地理上铺陈开来的半部上海近代史,我们作为父母带来上海的孩子,对这江河边上的历史细节,有着回到外婆家般的熟悉。

其实对曹景行来说,上海和香港都算是他的外婆家吧。曹家的两代人,曹聚仁和曹景行,都是出色的记者,也都在上海和香港长期工作。曹景行确实比他父亲的命好,他做记者和凤凰卫视时事评论员的年代,全球化正轰轰烈烈,他在全世界采访积累起来的见识和前瞻力让他对上海有清晰的认识和分析。

“只要不打仗,上海就能扛过它所有的困难。”他的声音在江声里涌现出来。说这话时,企图控制癌症的虎狼药损坏了他的声带,使他的声音听上去干涩而软弱,虽然不至于嘶哑,但已不再是健康时的滔滔雄辩。

上海是个经历过许多困难的城市,这是一座顽强的城市,因为机会所以总是生机勃勃,我们总是乐观地等它站起来拍拍土,又笑嘻嘻飞奔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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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

我们在剪辑房里看着我拍回来的黄浦江,这样对话。

“要耐心。”

“要努力工作。”

“要相信它自身强大的能量。”

“要看到它的不易之处,和它的顽强之处。”

“每个上海人都要尽力保护它已有的成果。”

“那么谁是上海人呢?”

“每个住在上海的人都是上海人。”

船路过陆家嘴,那里的玻璃幕墙上打出“我爱上海”的字样,以及一颗肥壮的红心。

我相信这就是曹景行想说的那句话。

今天,我这是代替远去的曹景行来江上谈论他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刻的黄浦江吗?要是这天晚上他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都会高兴的吧。我还是很想念曹景行啊,这位宛如赤子的上海知识分子,是七七级复旦大学文科生,六六届市西中学高中生,少年时代响应毛主席畅游长江的行为,横渡过黄浦江。中年时是凤凰卫视著名的时事评论员,晚年时他在上海世博会的半年里采访了两百个参与世博的人,做了两百期短视频。他最后一个户外采访,就是在世博会原址上参访上海世博协调局局长洪浩,谈的是上海如何有效利用好世博遗产。

船路过和平饭店时,我想起我们在和平饭店一楼的维克多咖啡馆拍摄时,他提议要在咖啡馆外面的街边立一块牌子,标明这里曾是1937年8月南京路被炸的地点。他觉得来南京路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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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先生指了指夜空:“曹先生跟我们在一起啊。”

刘舒佳抬眼看了看被灯光遮暗了因而变得格外深邃的夜空:“曹先生会高兴的。”

是啊。(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