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纳兰词,读到“晚来风起撼花铃,人在碧山亭”,再读“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不禁心头一荡,于是驻足细赏,读多几遍,仿佛自己也脱离了时空的禁锢,而与诗人沐浴着同一片如水洒落的月光。四周寂静无声,举目,唯有重重山影。忽然,一阵微风拂过,亭角花铃摇曳,叮铛、叮铛、叮铛……我循着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望过去,只见一只长尾的雀鸟振翅而飞。

惊鸟铃!

一个极动听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我想到了曾背过的另一首诗:鸟立檐上惊鸟铃,僧敲殿下醒僧磬……众相浮浮沉六根,从佛定慧濯心境。诗中惊鸟铃就是纳兰所写“护花铃”,也被叫做铃铎。《警世恒言》写护花铃的来源:汉献帝爱花成性,惟恐飞雀残花,是以在宫园之中的花木上,系了无数金铃,每当有雀鸟飞落在花瓣之上,金铃便会发出响亮的声音,宫廷内的“护花使者”随即前往驱鸟。当时的京朝中人,就将悬挂在花木上、屋檐下的金铃称之为“护花铃”,也有文人雅士沿用典故以“惊鸟铃”为称。

不同于玻璃或贝壳串成的风铃——铃音虽然轻灵却略显纤弱,不够坚牢,铃舌与铃体甫一撞击,声响便会迅速消散在风里。惊鸟铃的铃音,许是日日与暮鼓晨钟相应,许是自觉需要担起护花重任,因此,多多少少带点稳重。尤其是铁制、铜制、金制风铃多悬的佛塔,每每风起,数百个甚至数千个铃铛一起奏响,就更多了一份出世的庄严和宏大。

也许,正是被这种如群马从天国踏来的乐章震撼,古人也称护花铃“铁马”,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铁马”大概取意于此。南国佛寺、北国朔风;孤村风雨、轮台冰河——在孤寂荒凉的夜,他写《枕上闻风铃》:“梦回忽觉南风起,时听铮然一两声”。耳边铮然的铃音,又一次勾起了他的回忆。

据考,风铃在中国始现于北魏,是与佛经一起,从印度流入。佛教典籍《大般若经》中有曰“花天垂盖,宝铎珠幡”。寺庙之中的风铃,作为宗教仪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器物,还有雕像、刻咒的工程。在佛教的语境中,风铃象征着惊觉、欢喜、说法共三重意义。

佛门有首风铃偈,偈云“浑身似口挂虚空,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其中的“叮叮咚咚”的音响,正是为宣讲“苦、空、无常、无我”的佛理。是以,中国佛教史籍《洛阳伽蓝记》载:“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至於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正因宝铎之音可响彻云天,因此,当风吹宝树、宝网、宝铃时,所发出庄严肃宁的和声,就似乎在惊醒世人勿忘静心养性。

夜深了,我放下书,在耳边隐隐约约的铃音中入梦。

在梦里,我是一个诵经梵唱的僧人,缁衣加身,古佛灯前,木鱼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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