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山水花鸟人物十六开册现藏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纸本水墨,一图一题,逸笔草草,不失为文人画写意抒情的典范之作。沈周的绘画为传统山水画作出了两大贡献:其一,融南入北,弘扬了文人画的传统。其二,将诗书画进一步结合起来,使所作之画,更具有诗情画意。这本册页,就是诗书画的完美结合。
画,造梦。此梦,非白日梦,非梦境,而是文人的终极理想,介于当下与不可及之间。所画既是其生活,也高于其生活,在画中有更高的寄托。这便是文人画,这是沈周的画中所寄托的理想生活。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画作,是画家可居可游之所在,画中融入了画作者的那颗仁心,也是画者世界观和价值观的真实呈现。
又因诗书画兼备,诗言志,这一篇文章,我们游览沈周的十六生命境遇,赏其艺,观其志,感其仁,体其德,明其道。
一
疏林策杖
野岸饶杂木。溪清乱石露。
何叟独握杖。平圯迂晚步。
鲜飚吹轻裾。夕照随鸟度。
咏归人不知。与物聊自遇。
沈周。
此幅画有一种“疏野”的气息。两重远山,由浓到淡。那更远处,玄之又玄,疏朗到天涯。一个小亭子,空空如也,在等待远方的朋友。
在溪桥上,一个策仗老者漫步而行。其人,其形,其气,其神,已经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这个构图,应该是仿倪瓒。沈周一生爱倪瓒的生命气象,但是呢,沈周更温厚,更充满生气和生活的激情,却很难做到云林的荒寒简淡。
这是倪瓒的六君子图。
亭子取于此。
关于倪云林,一是轻财,二是孤傲,三是不仕,四是一生专情艺术,他人品高轶,参禅学道,浪迹天涯,以一注冰雪之韵,写出他简远萧疏,“无一点尘土”的独特风格。是沈周一生所钦慕的对象。
我们再看他的题画诗
野岸饶杂木。溪清乱石露。
何叟独握杖。平圯迂晚步。
鲜飚吹轻裾。夕照随鸟度。
咏归人不知。与物聊自遇。
野外的河岸旁,杂木丛生,繁茂而充满生机。清澈的溪流中,乱石裸露,展现出一种自然的野趣。一位老者独自拄着拐杖,在平坦的小路上悠然地晚行。他的步履从容不迫,仿佛在享受这宁静的傍晚时光。微风轻轻吹拂,吹动了他轻盈的衣襟。夕阳的余晖洒落,随着鸟儿的飞翔而流转,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老者在咏唱中沉醉,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彼此相遇,彼此欣赏,彼此理解。
你看,这不就是陶渊明的终极追求: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二
寒江独钓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船子和尚的这首偈子正契合寒江独钓!钓者在意的是能钓多少鱼吗?或者在意这种休闲方式吗?显然不是。这幅画所隐含的,就在寒江之寒,和独钓之独。寒,则无欲。无欲,则不被时间名利财色所钓也。独,则见独,见独,则无待。
2 寒江独钓 纸本设色 30.5×53cm
一竹自入手。江湖在竹中。
无人知此意。持去问渔翁。
沈周。
一根竹子握在手中,仿佛整个江湖都凝聚在这竹子里。
无人能够理解这份深意,我拿着它去向渔翁询问。竹,是自性,是本心。江湖,是外境。心不随境转,自在如意。
这便是无待的境界。寒江独钓,所钓者何?可参也。
三
养其仁心
石榴最能含藏,里面多少红心啊!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诗书画,对于沈周来说,就是养其仁心,是游于艺之事也。
3 石榴 纸本水墨 30.5×52.8cm
古锦囊中物。千珍与万珍。
凭君莫轻视。天地养其仁。
沈周。
这古旧的锦囊里装着的,是千般珍贵、万般珍稀的宝物。请你不要轻视它,这锦囊中的宝贝是大自然孕育、天地养其仁心的产物。
天地万物是体道、养仁之物,之所在。诗与远方,并不在空间的远方,而在心的阔远,高远,精微。
诗心持物,涵养其仁。太喜石田先生的这份用心。这十六副小画,何其大也!
四
春之生意
梅花开了,酒雨未晴,天亦寒冷,鸟儿苦歌,有些不耐。绵绵阴雨中的人啊,听闻其鸣叫,同是天涯郁闷者,想到这里,内心竟也欢畅些了。天地生生之意,在也花儿的绽放与鸟儿的歌中,一点点生发出来了。那天地大乐的序曲开始奏响。
4 梅鸠图 纸本水墨 29.7×53cm
一月压久雨。科头眠竹楼。
枕痕犹未熨。苦苦又啼鸠。
沈周。
连续一个月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了,我光着头在竹楼上安眠。枕头上还留有雨后的湿气未曾完全消散,这时又听到窗外鸠鸟的苦苦啼叫。
连绵的阴雨,阻挡不了春的到来。
五
疏树空亭
5 疏树空亭 纸本设色 30.5×53cm
落落数株树。萧萧一个亭。
亭空人不到。辜负四山青。
沈周。
此与第一幅画很相应,同样是空亭,第一幅画,人正到来。此一幅画,不知人在何处。此中空境,相应于王维的诗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亭空人不到”这是人未到,而王维的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种不见,最是意味深长。
唐诗中有很多寻某某不见。
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如今的社会,更是忙碌,忙于网络世界,忙于现实生存,早就“辜负四山青”了。
六
枇杷惊鸟
6 枇杷 纸本水墨 30.6×53cm
谁将金弹子。瞥眼阁高枝。
野鸟不敢下。避飞还自疑。
沈周。
这一幅画,在趣。
是谁把金色的弹丸,快速地放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野鸟们不敢飞下来,它们在躲避时还心存疑虑。
老头儿很有童心,意趣无穷。
七
一啜一饱
7 白菜 纸本水墨 30.4×52.8cm
公宜休之。拔汪信民之咬。
咬以自励。拔于俗矫。
吾不能优劣其间。惟是一啜一饱。
沈周。
你应该休息片刻,借鉴汪信民的坚韧不拔之志。
用坚韧不拔之志来自我激励,从世俗中矫正自己的品行。
我不能评判其中的优劣,只是享受每一餐,满足基本的温饱。
咬得菜根,百事可成。一个人只要能够坚强地适应清贫的生活,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所成就。“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
沈周一生,大部分时间家底是很丰厚的,但是也经历过贫困的时期。人贵在能上能下。既能品鉴得了山珍,还能咬得菜根。
沈周对文人花鸟画的拓展,也是有开拓性的。吴门画派,就是这样的一个画派,处处用心,处处含道,小中见大,心思很是精巧,妥帖。
八
慈乌栖枝
8 慈乌图 纸本水墨 30.6×52.9cm
君家有乔木。慈乌来上栖。
家中生孝子。哑哑为人啼。
沈周。
你家有一棵高大的树木,慈爱的乌鸦选择在上面栖息。
家中诞生了孝顺的子女,他们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仿佛在为人们啼哭。
沈周一生纯孝。老母亲九十多岁,一生陪伴。
九
云山万重
9 写米家山 纸本水墨 30×52.9cm
老米呼不出。云山千万重。
我生百世后。墨沈见秋容。
沈周。
老米的画法奥义是无法被轻易画出的,仿佛隐藏在重重叠叠的云山之中。我虽生在这百世之后,但在这墨色中,依然能够见到秋天的容颜。
书法临习,国画临习,乃至于经典、诗文的阐释,就是一种对话,唤出。沈周一生临古,可以说是一生与古人对话,尚友古人,此中乐,可乐也。当下的我之所为,就是与我钦慕的沈先生在对话,在聊天。
十
默默自处
10 画芙蓉 纸本水墨 30.4×52.7cm
秋冷江空处。孤芳不及时。
还如老溪叟。默默有谁知。
沈周。
秋天寒冷,江水空旷,这孤独的芬芳却未能及时展现其美。
它就像那位年老的溪边老者,默默无言,又有谁知道他的存在呢?
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默默无人知,也无需人知,无待也。
然,有闻其风而悦者,如此知音人,遇之则欣悦也。
十一
是柿是诗
11 红柿 纸本水墨 30.4×52.7cm
一颗压霜枝。红鲜味更滋。
渴喉思快啖。还润我诗脾。
沈周。
一颗鲜红的柿子压在霜冻的枝头,它的味道因此变得更加鲜美滋润。
我口渴的喉咙渴望能迅速品尝它,这甜美的果实也滋润了我的诗意和创作灵感。
沈老今天有福了,我也要流口水了。
十二
长松难写
12 长松图 纸本水墨 30.6×52.8cm
长松不易写。松高笔未高。
偃枝聊月下。略略试秋毫。
沈周。
描绘高大的松树并不容易,因为松树的高度远超过笔所能触及的范围。我试着在月光下描绘它低垂的枝桠,粗略地尝试用细腻的笔触去捕捉它的神韵。
你看,这个
字,
真是充满了跃跃欲试之意,
说干就干,意气风发。
那个夜晚,松树下,一个老头儿秉烛画松的场景似乎在眼前。
这有点王子猷访戴安道的意思了。
十三
鸡冠之默
13 鸡冠花 纸本水墨 30.1×52.4cm
闲庭有奇草。花却类鸡冠。
破晓不能唱。低头露未干。
沈周。
闲静的庭院里生长着一种奇特的草,它的花却像鸡冠一样。
虽然它在破晓时分不能像鸡一样啼唱,但低头看去,花瓣上的露水还未干。
字一出,那种冲破的力量,一下子彰显出来了。
石田先生也怀着远大,怀着天下,只是默默,只是无言,很多东西,破进了诗里,书法里,画作里,有他的寄托,有他的志向,有他的道。
你看这十几幅小画,都不简单。一山一水,一花一草,一鸟一人,都是含道映物,澄怀味象的。
十四
扁舟渡江
14 扁舟渡江 纸本水墨 30.3×52.8cm
扁舟度江去。其如日晚何。
对眠双白鸟。飞起竹枝歌。
沈周。
我乘坐一叶扁舟渡江而去,然而时间已晚,太阳即将落山,这让我如何是好?面对江面,两只白色的水鸟安静地睡在船上,它们突然飞起,仿佛是在为我唱起了竹枝歌。
此字,有圆融,圆满之象。
那畅握扁舟的人啊,
此时的心境也是圆融,圆满之象。
优哉游哉,
随意自适。
十五
雪景山水
15 雪景山水 纸本水墨 30.2×52.3cm
压雪不开门。琼林自一村。
小桥流水外。点冻买双尊。
沈周。
大雪积压着门扉,使得我无法打开它,但我所居住的地方,就像一片被琼瑶装饰的村庄,美得令人陶醉。在小桥流水的远处,我冒着点点寒冷,去买了两壶酒。
你看,这就是买酒回来的老头儿。
酒岁美妙,可不要贪杯哦!
十六
庄周梦蝶
16 庄周梦蝶 纸本水墨 30×52.6cm
庄生苦未化。托此梦中蝶。
我画梦中梦。浮世寓一霎。
沈周。
庄生(指庄子)在梦中化为了蝴蝶,但醒来后却感到痛苦,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庄生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生。我画的是梦中的梦,将这浮世的一切寓于这短暂的一刹那之中。
《庄子齐物论》有言: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忘掉生死年岁,忘掉是非仁义,邀游于无穷的境地,由此也就能寄寓于这无穷的境地。
愿在梦中,与石田先生,同游这山山水水,相聚于那无人的空亭。
我愿做这个小小的蝴蝶儿,伴着先生,从游,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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