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经济观察报 张修智/文 张修智/文

开栏的话

人世有代谢,书亦有沧桑。经历了新媒体、新媒介短暂冲击的传统图书业,重新站稳了脚跟,用最新的语汇说就是,呈现出新质的繁荣。如今,每天都有新书潮汐般涌来,令人欣喜之余,也产生应对的焦虑。其实,新知固然需要拥抱,埋在时光灰烬下的旧书,同样富藏着启迪、教益与乐趣,需要重温。

顾名思义,本专栏避开当下的新书,聚焦过往出版的旧籍旧刊,旨在从中发掘出别样的读书之乐,发现新的意义与价值。

希望读者朋友们喜欢。

萨拉热窝新城区米里雅茨河畔的步行大街边上,有家以铁托命名的咖啡馆,一年四季人流不息。咖啡馆中的四壁上,悬挂着记录南斯拉夫时期社会生活的照片,一些角落中,摆放着前南时期的器物。说咖啡馆是一座迷你前南博物馆,也不算夸张。

坐落于萨拉热窝主干道上的一家畜牧农业学院的主楼前,赫然竖立着一座青铜铁托全身塑像。塑像中的铁托,身披大衣,眉头微锁,低头沉思,与一般政治家的塑像多是昂首远眺的造型不同,显得颇为独特。

至于旅游景点中的铁托符号,更是随处可见。冰箱贴、杯子上,印满了这位铁腕政治家的肖像,画店里也不鲜见。

社会主义南斯拉夫已经烟消云散30余年了,它的缔造者并没有随之退场。早在1980年,铁托还在世时,米洛万·吉拉斯就说过,铁托是个伟大的、具有很大独立性的政治家,但他并没有创造出精神和制度上持久的东西,铁托主义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但铁托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在他死后仍将存在下去。吉拉斯是铁托的亲密战友,曾位居前南第二号人物,因痛感在南斯拉夫建立的是一个“令人失望和显然不公正的社会秩序”,被铁托投入监狱。吉拉斯还预言到了南斯拉夫的解体。

吉拉斯的预言11年后就得到了应验。前南裂变为六个国家,铁托时代的意识形态被抛弃,前南及铁托本人,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批判性反思,同时出现了大量此类主题的文学艺术作品,如克罗地亚影片《铁托的精神》、塞尔维亚影片《铁托回到了塞尔维亚人中间》等。但是,与齐奥塞斯库在罗马尼亚、霍查在阿尔巴尼亚的遭遇不同,同样被视为独裁者的铁托,其身后遭际要温和、幸运得多。特别是在波黑,在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心中,铁托时代甚至被深情地怀念、赞颂。个中原因,与前南解体分裂为六个独立国家的过程中,波黑的独立过程最为血腥有关。过多的血酬,变为沉重的包袱,使这个国家在独立近30年后,仍无法从种族政治的泥淖中站立起来,经济、民生难上轨道。这个背景下,铁托领导下享有高于东欧其他国家生活水准的南斯拉夫,成为许多人的乡愁,而铁托本人,尽管其生前奢华的特权生活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只要铁托时代在一些民众的心中还是个闪光的存在,铁托的形象就不会彻底坍塌。

距离萨拉热窝约40分钟车程的柯尼茨市,是个风光秀丽的小城。它的远郊,有一片被高山环抱的谷地,在它的地底深处,有一座铁托时期修建的防核弹的秘密工事,建造此工事的目的,是为铁托等300余位高官提供面临核打击时的保护。工事占地6500平米,历时26年才建成,而期间完全不为外界所知。工事的造价是个天文数字,由于系统庞大而复杂,至今每个月的维护费仍达8000余欧元之巨。工事里有指挥系统,各种生活设施齐全,可供避居者独立生存6个月。

直到上世纪90年代,防核工事才大白于天下。如今,此地已对外开放,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波黑艺术家利用地下工事的结构,把这座冷战孑遗改造成巨型艺术空间,既有装置艺术,也有绘画与影像,主题均指向对极权主义的批判与讽刺。2022年夏,我们曾到此一游,在迷宫一般的工事里游览了一个半小时后,来自世界各地的疲惫的游客们被带到一个会议室里,与当地导游做一交流。中间我们问了一个问题:一般波黑人参观了这个工事后,对铁托的评价有什么改变没有?导游回答说:那些热爱铁托的人,参观之后,更爱铁托了。她没有解释这一事实背后的逻辑。

构成怀旧情绪的主要群体,是50岁往上、有在前南生活经验的人。而同样出于对现实的失望,年轻人则别有怀抱,他们用脚投票,离开故乡,到西欧国家去打工,形成一个持续经年的风潮。在波黑,许多人家都有人在西欧打工,每年流回的侨汇,是一个可观的数字,成为这么多年来失业率没有低于20%的这个国家的支柱收入之一。无论是对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是现实,波黑许多年轻人都失去了兴趣。

在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接处,铁托获得了生命力。2022年5月21日,来自波黑、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等前南各地的数千民众,赶到铁托的故乡克罗地亚库姆罗韦茨,举行盛大的纪念铁托诞辰130周年活动。对铁托与前南的乡愁现象,成为一个学术界研究的课题。这一现象的有趣之处在于,如今的铁托,失去了官方意识形态的护持,已经走下神坛,关于铁托时代的一切,包括他本人的私生活,都已被摊到阳光下。这种情况下,还能被许多人怀念,是耐人寻味的。对此,铁托的政敌吉拉斯的思考,有助于理解这一现象。

在拉吉斯著的于铁托去世前一年出版的《铁托内幕故事》一书中,吉拉斯对铁托的历史、个性及南斯拉夫的成就及失败,做了细致而深刻的描述与分析。由于吉拉斯与铁托曾经密切共事及其前南领导层核心人物的身份,此书的价值与权威性获得了公认的肯定。

吉拉斯认为,在铁托领导下,南斯拉夫没有完全排斥非社会主义的因素,在工业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外交上独立于苏联后,市场经济与自由都有一定的空间。但他认为,由于铁托没能让人民享有更广泛的自由,其成就终归是微不足道的。在短暂的快速发展后,南斯拉夫陷入债务过分沉重、贸易赤字过大、失业率高企的困境。这些问题,叠加民族主义与民主思想在各共和国的快速滋长,为铁托逝世后南斯拉夫的解体埋下了伏笔。

铁托对奢华生活的爱好令吉拉斯沮丧。他认为,铁托是当时世界上最奢华的领导人,在全国多地拥有他自己也数不清的别墅,他的制服都镶了金边,皮带扣是纯金制造的,由于太重,经常下滑。他经常换衣服,有时一天要换四套。吉拉斯说,铁托经常把“工人阶级”挂在嘴边,但对工人并不特别尊重。“最伤共产党人感情的莫过于铁托贪图享受一事。”他在书中写到。

不过,吉拉斯还是对铁托的品格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前南内部,也发生过政治清洗,但远没有前苏联那般残酷血腥。“南斯拉夫共产党人比苏联共产党人坦率,讲友谊,通情达理。”此外,文化程度不高的铁托,对知识分子不存在征服欲、压服欲,相反,他意志坚强,热爱美食、美女,酷爱电影,不掩饰与俗人有同好,乐于与各路文人雅士交往、欢宴。凡此,让吉拉斯做出这样的结论:“铁托的品格比他的成就更加引人注目,更别具风采,也将更持久。”

新冠疫情前,我曾有贝尔格莱德一游,期间去了郊区的铁托纪念馆与市内的特斯拉纪念馆。两者的对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科学家特斯拉纪念馆的门庭若市,铁托纪念馆要寂静、寥落得多。再辉煌的事物,也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瞬,而时间的检验还没有结束。

(《铁托内幕故事》【前南斯拉夫】米洛万·吉拉斯/著,柯雄/译,新华出版社 1981年1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