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很多美术史著作,都把《虢国夫人游春图》放到唐代绘画中来讲,好像宋徽宗只是一位兢兢业业的临摹工作者,他的工作是尽量忠实地传达出一件已经丢失的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的面貌。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出现 :《虢国夫人游春图》到底是谁的作品?是唐代张萱还是北宋徽宗?
唐·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卷(宋摹本) 绢本设色
纵 51.8 厘米 横 148 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这是一个多重作者的特殊案例。唐代以及唐以前大画家的作品,经过学者的研究之后发现,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后代的摹本。不过由于一般并不知道是谁作的摹本,所以通常会把摹本的画家彻底忽略,而直接把这件作品归在早期大画家名下。但《虢国夫人游春图》不同。我们知道它是宋徽宗宫廷所作的摹本,我们也知道宋徽宗具有独特的历史地位。从历史与艺术价值来说,宋徽宗的作品,也不见得会比唐代画家张萱逊色多少。于是,在作者归属上,是把它当作张萱的画,还是把它当作宋徽宗的画,就成了 一个问题。使得这个问题更加复杂的是,宋徽宗也许还不是《虢国夫人游春图》的真正作者。宋徽宗赵佶虽然享有很高的画名,但传世落有他名款的绘画有多少是他的亲笔?这始终是争论不断的话题。大部分学者都相信,《虢国夫人游春图》并非赵佶的亲笔真迹,而是某位宫廷画家的代笔。
北宋·赵佶 《瑞鹤图》卷 绢本设色
纵 51.6 厘米 横 138 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该图描绘了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日瑞鹤翔集于汴京宫城宣德门上空的一桩奇事,是当时典型的工致严谨的着色花鸟画,与《祥龙石图》《五色鹦鹉图》等同属一个系列,可能都属于宋徽宗时期宫廷画家参与绘制的一套祥瑞题材图像集成《宣和睿览册》。
北宋·赵佶 《池塘秋晚图》卷(局部)纸本水墨
纵 33 厘米 横 237.8 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绘白鹭、枯荷、鸳鸯、红蓼、蒲草等水鸟与水生植物,布局平列而疏散,笔墨朴拙而灵秀。此卷笔法写意、造型写实,用宋代宫廷特制的粉笺纸,画面呈现斑剥古拙的趣味,为徽宗“粗笔”水墨花卉之代表。
《虢国夫人游春图》就这样成为“作者的迷思”。在欣赏艺术品时,我们常常会执着于作者,把一件艺术作品视为那个充满独特性的、个性化的心灵的产物。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无法深入个人心灵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一件个人化的作品中“个人性”的兴趣会逐渐减弱,对其中所反映的时代与社会的兴趣会越来越高涨。《虢国夫人游春图》也应该放在北宋的时代语境来看,看看是什么情形下,会制作出一件唐代绘画的“摹本”。
我们先来认识一下《虢国夫人游春图》传说中的“原作者”、唐玄宗时期的宫廷画家张萱。把虢国夫人和张萱联系起来,始于晚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他列出了张萱名下五件作品,分别是《妓女图》《乳母将婴儿图》《按羯鼔图》《秋千图》《虢国妇人出游图》。最后一件中的“虢国妇人”,大家普遍认为就是指“虢国夫人”。在现存唐代文献中,张萱一共只有三处记载,除了《历代名画记》,还有晚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
《历代名画记》书影
明嘉靖刻本 天津图书馆藏
“张萱”条目
对张萱这件《石桥图》的内容,洗玉清在《唐张萱石桥图考》中提出,“石桥”不是普通的石桥,而是特指,画的就是浙江衢州烂柯山的天然石桥景观。
此外就只有段成式《寺塔记》中记载的一个发现张萱《石桥图》的故事。张萱的画得到赞赏的一个主要方面是画时尚的男女,也即“贵公子”和“仕女”。在唐代的艺术中,这些贵公子、仕女的形象出现得很多,基本上都是无名的、模式化的形象,重在表现俊男美女的神采风韵。张彦远列举的五件张萱画作中,《妓女图》《按羯鼔图》画的是唐代宫廷教坊中的“梨园”子弟,也就是乐伎,她们以音乐和歌舞才能被选入宫,同时也很漂亮,色艺俱佳者还有可能得到皇帝的宠幸。《秋千图》也差不多,因为打秋千是宫廷女子主要的娱乐。《乳母将婴儿图》大约也是画的贵族人家的生活。唯有《虢国妇人出游图》描绘了一位真实存在的上层女性。
(传)唐·周昉 《调婴图》卷及局部
绢本设色 纵 29.5 厘米 横 142.9 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乳母将婴儿”即调养、护理婴孩,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调婴图》传为周昉所作。图中调琵琶者身后,立一乳母怀抱婴儿。
既然为唐玄宗宫廷服务,张萱与虢国夫人就是同时代人。有一点令人好奇 :张萱为什么要画虢国夫人,并且画她出游的样子?换句话说,在唐玄宗的时代,虢国夫人有没有重要到需要一位专职的宫廷画家去画她的日常出游场面?或者,虢国夫人可不可能会私下请一位宫廷画家画自己的日常出游?这些问题存在多种可能性,无法得到很好的回答。仅从唐代宫廷绘画的实践来看,张萱画虢国夫人出游的可能性是值得谨慎考虑的。
宫廷画家服务的是皇室。一个极端例子是唐玄宗时期的吴道子,成为宫廷画家、被任命为“内教博士”“宁王友”等官职之后,“非有诏不得画”——只有获得宫廷任务之后才能画。宫廷画家画现实人物,常常是奉命画帝王或重要人物的肖像。比如张彦远记载的和张萱一起的宫廷画家杨昇,作品就有《安禄山真》,是重要节度使肖像。另一位玄宗时宫廷画家陈闳,专门画肖像,也画过安禄山,更著名的则是为唐玄宗画像,张彦远记载了他画的《玄宗马射图》,是画帝王的日常礼仪活动。
(传)唐·陈闳 《八公图》卷 绢本设色
纵 25.1 厘米 横 82.2 厘米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该卷作者为唐代宫廷画家陈闳,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开元年间召入供奉。善画人物、仕女等,工鞍马,与韩幹同师于曹霸。
《八公图》以平列形式画北魏时公侯八人,现卷上所存仅有六人。每像均有题名,右起依序是王俭(已有磨损),再次为□□(现已损,未能辨读)、崔宏、高颖、长孙蒿、罗结。
虢国夫人不是宫廷女性,她不生活在皇宫之中,她只是最高等级的“外命妇”。张萱如果奉旨画她的出行,是有些奇怪的。可以对比一下唐玄宗朝另一位宫廷画家谈皎。《历代名画记》记载,他为唐玄宗早期最宠爱的妃子武惠妃画有《武惠妃舞图》。这样的宫廷宠妃,才是宫廷画家完成政治任务的合适对象。
唐武惠妃墓石椁内壁宫女头像
换一个角度想问题呢?张彦远所处的晚唐时代,正好是唐玄宗的宫廷被不断浪漫化、文学化的时代。虢国夫人在晚唐成为她的小妹杨贵妃的镜像,成为抽象的盛唐美人的符号,变成玄宗宫廷乃至唐朝盛衰悲剧的象征。张彦远所记载的张萱“虢国妇人出游图”,不排除是中晚唐时代的追摹与想象。
——节选自《虢国夫人游春图:大唐丽人的生命瞬间》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