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凉薄,还有更大的凉薄已排期。

有朋友做了七年法拍房,喜欢给我讲故事。——每一套法拍房里,都住过一个绝望的男人,先失信再破家。

一份法院文书抵达,家就开始离散,尊严、希望、亲情、爱情和友情一点点从被执行人的躯体蒸发,最后剩下一具法律定义的自然人,继续接受世界摆弄。

“很多女人都被好赌的男人害得失信,房子拍了婚离了,还要被催债电话骚扰很多年。”他说。这里的“赌”不仅指线上线下的赌博,还包括炒股、炒期货、买P2P等。

或许成人破产不足悯,甚至死不足惜,朋友最怜惜的,是法拍房里的孩子。他们旁观着一波又一波的陌生人敲门入户,在客厅和卧室间挑剔地巡视。新旧课本、玩具和婴儿床整齐地摆放,乳胶漆墙面上还留着幼儿的彩色涂鸦。

心软是做不了这行的,朋友说他只能硬下心肠,他的收入取决于法拍房的交易速度和案值。他能做到的,只是遇到了孩子,会给他们一个热情的笑脸。

多年前,我采访过一个老板,时任省会城市的政协委员。这几年听说他也成了司法老赖,带着老婆和俩孩子住在发达时购置的一套写字楼里,靠与朋友补签的租约来应付法院的追索。

写字楼里咋做饭?晚上咋上厕所?孩子上下学每天进出那栋破旧建筑,会不会疑惑?……不堪探问。

前几天,法拍朋友来到我附近,说要实勘两套房子,问我想不想见识下。两栋房产分别位于一个大社区的五期和七期。业主都表示会配合搬迁,一般来说,这说明他们俩尚未到破罐子破摔的绝境。法拍房移交顺畅的话,价格会好不少,有助于业主绝处逢生。

不过毕竟是法拍,挂牌价低到刨除装修费和月供利息不说,还亏掉了两成首付。第一个业主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码农,早年在杭州,六年前被老板忽悠返省创业,房子也是那时候买下 ,又花了四十万搞装修。

他站在孩子的平衡车旁边,饶有兴趣地展示全屋智能家电,我不想再听下去,悄悄走出屋外。

第二个业主没在家,房子已经腾空了,只在一间榻榻米粉色小卧室里留有一套被褥。值正午,阳光倾泻进大横厅,又反射满屋。一条肥大的男用内裤挂在阳台上空,晃悠悠空荡荡。

三四年前,他听信房产中介的撺掇,拿这套房做了抵押贷,还完尾款还剩的钱,都投在了生意上。大概一年前,他现金流崩断,经营贷利息都还不上给断供了。

前几天,我又遇到一家商业银行的中层领导,她建议一两年内最好别买房,至少要等法拍房大面积爆掉一批才能入场。“决定一个小区价格的,不是贝壳找房,是阿里拍卖。”

我当然很赞成了,我的房子这几年也缩水了大几十万,现在还看不到尽头。七八年里,我跟房地产业打过一些交道,多少也懂点。

我总结了一条,当你去买房或者说炒房,可以先盘算一下:几年后你要想出手,接盘侠是比你富很多,还是比你更穷?

比你富很多的人接手你的房,首先说明你选择的产品不差,能穿越周期。更富的人给出的溢价,本质是付费购买你高于他的那点认知。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出高价的能力。交易的两个必要条件中,支付能力要比支付意愿更重要。

要是接盘你的,是比你更穷的人,那这场交易更接近于“底层互害”。你想让他多背几年房贷,他巴不得你亏光本金。他用秃鹫般的目光扫视你全家摆设,使劲拍了拍你家孩子的电脑椅,扭头对中介说,“这个椅子好哩很,快给我加到合同里……”

好吧,就是秃鹫。我还有个做中介的朋友,她说现在二手房客户几乎全都是秃鹫,每天都打开电子地图俯瞰这座城市,用各种排序检索二手房,等着捡一具丰美的尸体。

最抢手的漏,就是房东马上就要破产,在房产备案信息被法院冻结之前,慌不择价地出逃。

可能是见的多了,她并不觉得这些房东多值得同情。除去极少数独套自住外,很多都是为了炒房,在前几年的狂潮里拼命加杠杆,幻想翻几番后扔给年轻人接盘,让后者辛劳三十来,换来自己的安乐晚年。

同样,从别人的不幸中获益。看上去的受害人,只是未遂的加害者。

售楼部里无义战,购房合同上没好人。看上去有点道理,想起来又凉又薄。买房的秃鹫,怕的是接盘亏钱。卖房的秃鹫,想的是财富不缩水。

让他们在房地产新闻下狰狞吵骂的,真的是他们个人的贪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