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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从小就聪明。

不光成绩好,他脑袋还灵光,智商情商一手抓,一点儿都不端好学生的架子,和班里所有的学生都能打成一片。

每逢周末,几个男孩子往家门口一杵,提桶的、扛竿的都有,小舅就会合上手中的书本,把T恤扎进长裤里,换上套鞋,从杂物间扒拉出鱼叉,往肩头上一架,晃晃悠悠地朝着林场走去。

乡下孩子,捞鱼摸虾是基本功,每次从外头归家,小舅都能拎回来几尾活鱼,给一家人加个餐。

饶是这么调皮,小舅还是深得学校老师的欢心,捧回来的竞赛奖杯和喜报放在办公室里,成了村小学对外炫耀的资本。

养个成绩好的孩子可真省心,那些年,外公外婆受了村里多少人的恭维,都说徐家门头上出了个文曲星,将来能读大学,住别墅呢。

只可惜,莫说大学,就连高中的校门,小舅都没能摸到。

第一年中考前两天,小舅突发高烧,上吐下泻还咳嗽,嗓子眼儿里咳出血来,别人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时,小舅正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

检查结果说是脑炎,全家人都吓瘫了,哪还顾得上劳什子的考试学习,救人才是第一要紧的。

所幸保住了小命,有没有留下后遗症也不知道,医生说得等发作了才晓得。

未知的危险就好像是悬在全家人头顶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落下来。

病愈后出院,小舅复读了一年,能考上县一中是他最大的心愿,他寄希望于来年的中考,可那柄剑就在第二年的中考当天落下来了。

早上九点半,语文卷子才写了一小半,小舅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教室里,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又一次从死神手里挣脱回来的小舅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每日与检查和苦药为伴。

小舅的学业从此中断,那是我们全家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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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在家待了好几个月,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半时间都在蒙着被子睡觉。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压根睡不着,但除了任他自己消化,我们也没法多说。

这样大的落差,几乎是从天上摔落进土里,别说小舅自己转不过来弯,就是我们也接受不了。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令人窒息,我和弟弟也都不敢闹腾,生怕惹怒了小舅,刺激他又发病。

那年中秋节,小舅从前要好的小伙伴从县城高中放假回到村里,还像小时候那样,提着桶、扛着竿来找小舅。

小时候,他们总会在中秋节当天出去“打猎”。

正是螃蟹肥美的季节,脱下鞋袜,踩进田埂头的淤泥里,踅摸那些伪装好的洞穴,瞅准了伸手进去一掏,便能拽出来膏厚肉紧的蟹,运气好的时候,三五斤也是有的。

自从小舅患病后,他就再也没享受过这样的野趣了。

面对昔日好友,小舅拉不下来脸,只得强撑着精神出去。

外婆看着小舅的背影,竟抹起眼泪。

这个上了年纪才得的小儿子,曾给她带去无数荣光,可眼下,却缩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同人交流都是奢侈。

他们赤脚在水边走,猫着腰看水里、看淤泥,有点什么动静便狂喜。

一两个小时过去,网兜已是沉甸甸的,小舅仿佛找到了乐趣,索性找了一处好落脚的地方,将鱼竿抛出去。

鱼浮有动静的时候,小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地拖动鱼竿,凭力道不难猜出,是条大家伙。

也就是在这时,一大波鸭子蜂拥而至,平静的水面突起波澜,伴着鼓噪的嘎嘎声,吓跑了鱼不说,还扑腾起及人高的水花,溅到小舅和同伴的脸上。

小舅揪起袖子胡乱擦一把脸,四下看去,入目只有水面上成群的“肇事鸭”。

同伴来了火,开口就是一通问候:“这谁家的臭鸭子哇,搅了我的鱼和蟹,还滋我一脸带鸭屎味的水,有没有人管管啊?”

远处水面上晃晃悠悠划过来一艘木船,船头上站着个姑娘,小舅认得她,是外婆对门那家的二丫头,家里人都叫她春杏。

木船近了,春杏的脸也近了,还真是人如其名,那双大眼睛果真如杏果儿一般饱满圆溜。

春杏用顶端扎了红塑料袋的竹竿吆喝几句,鸭子便都四下散去,扎猛子的扎猛子,铲浮萍的铲浮萍,好似能听懂人话一般。

春杏满意地笑,转过头来看岸上狼狈的两个人,嘴上歪理十足:“这一片儿是我常年放鸭子的地方,怎么就成惊扰了你的鱼蟹了?”

同伴被噎得失声,小舅反倒来了精神:“你常年放鸭子就是你家的地盘了吗,哪里写着跟你姓了?”

逻辑清楚,有理有据,好家伙,这下可跟春杏杠上了。

春杏认出小舅是对门那个落榜两次,如今“疯病缠身”的天之骄子,就好像捏住了把柄,翻了个白眼:“豁,吵架倒是好手,考试怎么不见你出人头地。”

小舅在她的奚落下,又发了病。

两家人赶到医院时,春杏正跪在医院朝西的角落里神神叨叨,口中还念念有词。

“神仙保佑,可千万别把他收去,我就是嘴贱,心里还是佩服他的,我要是有那个读书的脑子,也不至于小学没上完就回家来放鸭子、打猪草……”

春杏不是迷信的姑娘,可眼下,除了求神拜佛,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小舅抽搐着栽进水里那个画面,吓得她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原本她也就是牙尖嘴利,图个嘴快,真要闹出人命,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在医院守了好几个小时,小舅终于悠悠转醒,偏头看见墙角里低着头绞手指的春杏,小舅立刻生气。

春杏讨好似地凑上来,伸手拎出一个网兜。

“你看我还记得把你的螃蟹带来,你就原谅我吧,我嘴快,但没有坏心,其实……其实我是嫉妒你,你读书多厉害啊,要不是因为生了病,你早就把别人甩出去好几里地。”

和之前的鄙夷不同,这次是崇拜和夸赞,小舅分不出哪一次是真心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舅的性子是很温和的,既然姑娘都先低了头,他也只能大度一些。

那个中秋节,虚惊一场后,得医生允许,我们全家陪小舅在医院过了节,这当中也有春杏。

小舅说:“我原谅你了,你回去和家人吃饭吧。”

春杏声音低下去:“医生说你夜里还要测脑电波,得有人看着。”

颇有种闯祸后主动承担的自觉。

小舅脸一红:“有护士呢,又不是头一次,你的鸭子还在等你回去赶呢。”

“我爸已经把它们带回去了,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再往外赶人倒显得小舅不近人情了,春杏就留在了医院里。

大人们进进出出地收拾餐具,我和弟弟围着小舅叽叽喳喳,春杏拉了把椅子坐在靠近小舅床头的位置,一边看顾那个妖怪似的机器,一边和小舅聊天。

春杏剥了橘子递给小舅:“你不知道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每次考试回来,我妈都把你挂在嘴上提了又提,恨不得认你当干儿子。”

小舅扯扯嘴角:“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我现在,就是废人。”

春杏瞪圆了眼睛:“不就是生个病,医生都说好好休养、保持心情愉悦是能好的,你怎么能泄气?”

那一瞬间,小舅从春杏身上感知到旺盛的生命力。

当了十七年邻居,他对这个姑娘最大的印象就是泼辣、大胆、主意正,辍学就是她自己的决定,她觉得反正也读不出来个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早早帮着家里挣钱,好好供出姐姐和弟弟。

小舅忽然觉得,春杏这个学渣身上也有值得他学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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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要养鸭子,全家人都傻了眼。

从医院出来后,小舅去了一趟学校,可学校表示为难,若是再犯病,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况且他也早就过了学龄。

他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路上遇到带鸭子遛弯的春杏。

“喂,学校怎么说?”

小舅摇头,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有啥好不开心的,不读书还不能活了咋地,我这么些年不照样开开心心,既养活了自己,还供着家人,”春杏停在小舅面前,眼里有晶晶亮的星星。

“要不我教你养鸭子吧,大钱赚不来,生活费总是够的。”

小舅吃惊地抬头,对上春杏愈加兴奋的脸。

鬼使神差的,小舅点了头,回家后就和外公外婆提出想法。

经过几个月的消沉,小舅终于又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外公外婆知道搞养殖不是简单的事情,却也不忍心给小舅浇冷水。

当天晚上,外公外婆拿出积蓄给小舅买鸭苗,没想到小舅不收。

“我现在什么都不懂,买了也养不好,等我看看书,再去春杏那儿取取经……”提到春杏,小舅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外婆笑:“也好也好,那丫头啊,鬼点子多着呢,跟她学着点也没坏处。”

我在书桌旁写作业,好像看见小舅脸上泛起了红晕。

翌日,春杏早早就来叩门,一条马尾在脑袋后面晃来晃去,声音里都是雀跃:“走,徒儿,跟师傅放鸭子去。”

提前收拾好自己的小舅闻声出门,还从桌上拿走两个茶叶蛋,剥好了壳塞给春杏。

我看见春杏张大了嘴,一口吞掉茶叶蛋,还不忘抱怨一句:“这拜师礼也太寒碜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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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明朗起来,小舅每天都很开心。

白天跟着春杏放鸭子,回来后还看一堆家禽养殖类的书,笔记都做了厚厚两本。

第二年清明后,小舅买了第一批鸭苗,像伺候小祖宗似的,整天研究吃什么才能让鸭子的肉紧实鲜香,常常鸭子归栏后,小舅还守在外头观察他们的粪便和精神状况。

看进肚里的书总归是有用的,就这么过去三年,小舅摸索出了自成一派的门道,鸭子的个头比春杏手下的都要壮。

那年中秋前,竟有人寻到家里来,下了定金,说是要把鸭子都包圆了,叫小舅不要再去市场上零卖。

小舅欣喜若狂,找春杏报喜,却被春杏的阴阳怪气呛得哑口无言。

“读书人就是有本事,短短几年,手艺、生意都超过了我这个做师傅的。”

眼珠转悠两圈,小舅就明白了春杏生气的点在哪里。

“我之前就跟你说不能给鸭子喂肉吃,你就是不听,会影响肉质的……”

“你的意思是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还不如你书上看的那点东西?”

“不……不是……唉,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帮你一起喂行不行?”

那天晚上,小舅头一次感慨,女人真是这个世上最奇怪的生物。

来年春天,小舅连带着春杏的鸭苗一起喂养。

“小的时候你得把菜叶剁碎了去喂,像河里的浮萍,家里的蔬菜,都可以吃。”

“你要想喂肉也行,切成小块,少一点,掺点细黄沙进去,不然容易不消化。”

“最好的鸭食是咱们地里长的麦子,淀粉含量高,鸭子容易长个儿,肉还香。”

“也不要喂太多,早一顿晚一顿就行,白天它们在外头,会自己找食。”

小舅每天在春杏面前唠唠叨叨,仿佛自己才是师傅,春杏心里不服气,可也没办法,谁叫小舅确实有两把刷子呢。

那年春杏的收入也涨了不少,货好,自然就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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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又过去三年,小舅和春杏的鸭子在十里八村都出了名,每年快到鸭子出栏的时候,总有城里的饭店上门预定,销路算是彻底打开了。

意外发生在第四年夏天。

有一天,小舅去城里和一家新饭店谈长期供应的事情,鸭子交给春杏溜,春杏怕河里的浮萍和小鱼小虾不够分,就把两拨鸭子分开在两个地方。

中午时,春杏去瞅了一眼自己的鸭子,离开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

再回来时,发现小舅这边的鸭子全都拥到了水面的一处,像是在争什么东西,春杏当时没放在心上。

到了晚上归栏时,发现有几只鸭子歪歪扭扭,走着走着就栽倒在路边上,春杏抓起鸭子看,发现都已经没了气。

一路上走了不到半小时,原本浩浩荡荡的鸭群,已经变得零散不堪,春杏哭着跑回家,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的小舅冲出来看,才发现鸭子出了事。

一夜之间,几百只鸭子只剩下了不到五十只,损失惨重。

第二天,小舅请来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做检测,证实鸭子是遭人投了毒。

工作人员问小舅前一天鸭子吃了些什么,眼泡哭肿的春杏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她想起前一天中午鸭子诡异的聚集。

春杏疯了一样往外跑,划着木船到河中央,发现有一头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猪,猪身上还绑着几个药包。

春杏把药包带回去给工作人员检验,果然里面是掺了毒药的麦子。

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嫉妒小舅的鸭子养得好,才出了下三滥的招。

春杏跳了脚,捧着高音喇叭满村里来回转悠,一边哭一边骂。

“是哪个王八蛋害我的鸭子,给我站出来,他妈的用这种烂招数,还能不能做个人了,别让我抓着你,抓到了我把你摁在水里,鸭子怎么死的你就怎么死!”

原本是很伤心的事,小舅正在愁饭店那头该怎么交差,听春杏这几嗓子一吼,小舅反倒含着眼泪笑了。

这个火爆脾气的姑娘,虽然臭脾气说来就来,可她对自己真的是护的紧。

就在那几嗓子里,小舅忽然看明白了自己的心。

找不到投毒的人,可事情还是要处理。

收到的定金早就拿去预订了第二年的鸭苗,小舅手头没那么多钱赔偿给饭店,春杏回家翻了存折塞进小舅手里:“赶紧先去还人家,跟人说清楚情况,别耽误了人家找新的货源。”

幸好处理及时,事情没有一发不可收拾,饭店也都是合作了好几年的老客户,都表示理解。

中秋节时,小舅倒清闲了,陪着春杏把鸭子赶出栏装车,送到之前预定的饭店。

一天之内来回颠了好几趟,小舅憨笑着坐在春杏身边,递水、递毛巾,一口一个师傅的叫着,叫得春杏脸颊发烫。

有些莫名的小情愫就这么发了芽,逐渐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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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春杏提出的搞标准化养殖。

出事的第二年,春杏大着胆子问小舅,要不要翻盘,把事业壮大,小舅看着春杏眼里跃动的光,忽然觉得未来都是希望。

找村里开了证明,去银行办了贷款,建了鸭棚,从温度到湿度再到鸭笼之间的距离,都经过周密计算,标准化养殖场就这么开了头。

春杏的泼辣大胆,配上小舅的缜密细心,两人成了最佳拍档。

养殖场越办越大,鸭子从最初的几百只变成上千只,小舅和春杏雇了工人,每天都为那群嘎嘎叫的小东西来回奔忙,越忙越开心。

小舅二十九岁那年,春杏三十岁,他们合伙的养殖公司正式成立。

公司选址在县城,村里和县里的干部也到了几个,大家同一个桌子吃饭,有人打趣小舅和春杏:“鸭子的事整明白了,你们俩的事是不是也该摆到台面上了?”

小舅捏着酒杯看春杏,春杏的耳根是红的,能看到透明的软骨。

晚上,送走宾客之后,春杏在包间里等小舅。

“我三十岁了还没嫁出去,你要不要考虑娶我?”

小舅想起,前两年俩人插科打诨,他问春杏怎么不谈恋爱,春杏瞪了他一眼,反唇相讥:“你不也一直单着。”

那时候小舅脱口而出:“等你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话,我就勉强收了你。”

如今,真到这一天了,小舅却怕了。

“可是……我……我的病……”

“什么病?这么些年你有再犯过吗?我有怕过吗?”

小舅别过脸,哭着笑,他牵起春杏的手,在心里盘算着婚礼该放在什么时节才好。

来年春天,杏花开的时候,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小舅在心里暗戳戳地感谢老天爷,给了他生病这一巴掌,又送了他春杏这颗甜枣。

人生无常,要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热情,才能不辜负每一个努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