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州)肖亮

那年头怪事多,1970年春才刚出了个案子,叫我学了一回“包公”;到夏秋之交,正在“深挖洞”的时候,又出了个“奇案”,刚“罢官”的我又被“起用”了。

为防“苏修”进攻,村里响应上头号召,在半山挖防空洞,我们几个知青刚学会了打炮眼玩炸药,又同大家一起,在村里的废宅基地上挖防空壕。壕沟完工的那天上午,我们整好了沟壁,没事可干了,才八点多,队长下令各人回去拿一种叫“钊”的工具,到村边挖塘泥。也是合该有事,刚开挖,村女阿紫突然弃钊而走,奔回村里,待半小时后回来,却是脸青唇白,气喘嘘嘘,她急急地告诉村长一件惊人的事:在刚挖好的壕沟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洞穴!

我们一群人立即奔入村中,果然,在防空壕的沟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洞,两头大中间小,形状像一个“8”字削平了两头,洞里空空如也,沟底落了一堆土块,有些土块还带着内弧面,显见得是挖下来的洞壁。洞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谁拿走了?谁知道这里藏着东西?!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定是金银珠宝!当年地主埋下的。”有人断言。确实,本村和邻村都曾有人挖到过装着银元的坛子,何况这片地是旧宅基。

“说不定是枪或子弹!大天二留下的。”有人持不同意见。事实上,本地曾出过多个有名的“大天二”(土匪),前些年开河疏渠,挖地建房,不时发现锈成一团的子弹,或缺机断嘴的左轮。

“哼,我看是特务藏的东西。”说的人或是胡说,听的却没人敢否定,在那“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什么都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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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专案组就有工作做了。那天夜里,他们邀我到队部去,原班人马蹲着,一个小锅冒着热气,揭开一看,煮的是去年冬种挑剩的马铃薯,每个不过鸽子蛋大小。村里队里有鸡有蛋也有鱼,权力特大令人生怕的专案组(又叫工作组)的夜宵,也就是蘸着盐吃这特小的马铃薯而已。我坐着,他们蹲着,操着时荤时素的乡间俚语,又开始办案了。

怀疑对象首先是阿兑,他是一个中农家庭的长子。当村女阿紫上公厕经过壕沟时,远远看见有人蹲在沟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像是阿兑;而当阿紫从公厕出来再去看时,就发现了这个奇怪的洞。

更多的人证实,最后修整沟壁时,站在那个位置的正是阿兑。

看来,是他在修整沟壁时就发现了隐藏的东西,又趁大家离开之后回头挖开洞壁,取走了洞中的宝贝——一定是值钱的东西,阿兑胆小,枪支弹药是决不会往家里拿的。

“把阿兑叫来!”一个大嗓门的队长吆喝起来。

阿兑的父亲也是使牛佬,精明小心而处事圆滑,他穷尽毕生精力要维护一个不分家的大家庭,这一次,全家九口人顿时乱作一团。

黑洞立刻把这个家庭的安宁吞噬了,我能说什么呢?

黑洞的财富是在他们手里吗?

“神添”蹲在板凳上摇晃着,大嗓门在办公室里震荡着,阿兑的声音怯生生地回答着,审讯就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队里的知青同阿兑的弟弟妹妹都玩得很熟,悄悄向我打听案件的进展。时正农闲,大家都去割草沤绿肥,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农活,那年头山也秃了,田基的草也不过寸把长,挑着担子到处找草割,很没男子气概。幸亏是办案拿工分,但总破不了案,我也很困惑,有空就蹲在洞前琢磨,据我分析,洞口确是阿兑挖开的,但如此奇怪的形状,洞里该是什么东西呢?无论里面是金钱或弹药,装载的器皿不像瓶子,

也不是坛子,洞壁倒是光滑的。

日子一长,阿兑顶不住了,没人打他,但每天十多个工分的损失,可比打他还痛。他终于供认了,那一天,在最后修整沟壁的时候,在随手敲击中,他发现有一处声音异常,这机灵鬼立刻想到传说中的藏宝。于是他瞒过大家,意图挖出独吞。谁料刚挖了两下,就让由东往西跑的阿紫吓了一跳,他马上猫下腰,沿壕沟跑回家去。等到大家一起去看时,洞已经全挖开,什么也没了。

他哭丧着脸说:“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洞里有什么,我来不及看清,洞里有什么,我来不及拿走,反倒被你们审了这些天,连工分都蚀了!”

专案组的人们望望我,我没说话,因为我还在琢磨那个洞,但我感到阿兑的话半真半假,而大家则半信半疑。

大嗓门队长挥挥手,让他先回去。专案组默然相对,都在想,还有什么可能呢?“神添”沙哑着嗓子自言自语:“会不会是有人起了尾注?”

谁最先发现黑洞?除了阿兑,就是报案的阿紫。

“找阿紫来!”队长一声吼。

阿紫是女基干民兵,自然召之即来。专案组要求她再说当天发现的经过,她正说着,大嗓门突然打断她:“你不是在挖塘泥吗,为什么跑回村去?”

“人家要上厕所嘛。”

“公厕在东头,你怎么往西跑?!”

阿紫一愣,竟说不出话来,稍后,欲言又止,脸涨得通红。知道大家现在是怀疑她,泪珠差点就滴下来了。

阿紫的父亲是贫农,一家十口人,八个女儿,好一个大家庭,听说阿紫被怀疑拿了洞里的东西,都涌到办公室。那老贫农铁青着脸冲进来,看也不看其他人,对着女儿戟指大骂:“好啊,偏是你积极,偏是你报案,今天看你怎么死?丢人现眼,看我拿把刀先砍了你!”

一时间,办公室内咆哮如雷,哭声四起。

报案者突然变了“疑犯”,原告成了被告,围观的知青和村民一样,都傻了眼。村里的这个黑洞,已经把两家人吸进去了,它还要吞噬谁呢?

我心中真正涌起了破案的强烈愿望,哪怕破了案又要回去割草。

人人都在追寻洞中那些东西的下落,但真有人把它拿到手了吗?

“洞中真的有东西吗?”这念头一闪,令我全身一震。

他们仍在轮流追问阿兑阿紫两家人的时候,我开始找人了解黑洞所在位置的历史。这地方曾是屋子的一堵外墙,后来屋子塌了,又曾平整为一块“地堂”(晒场),最后是沦为长着竹子,灌木与杂草丛生的荒地。

我实地再看,这个悬在沟壁上的洞离当今地面约一尺,洞的顶部果然有一层厚厚的石灰,隔一层泥土之上,又是一层薄薄的石灰土,延伸至很远。这一层,该是“地堂”的遗迹吧。

我悄悄地找那些曾做过“泥水佬”的老农,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不少当年建房起屋的知识,在他们的指导下做了一些小“试验”。

这天,我请专案组的“同事”到一块僻静的坡地上,说:“依我看,阿兑没有拿走东西,阿紫也没有拿走东西。”

“是谁拿了?!”

“谁也没有!那个洞,根本就是空的。”

“不可能!”他们吃了一惊,“没有东西怎会有洞?”

我拿起准备好的一棵直径约十厘米的桩木,费很大的力打进泥土里,他们也帮着干。然后,我请他们帮忙把桩木拔出来,一时还真拔不动。他们习惯地把桩木向四面摇,直到地面上出现一个圆洞,桩木才拔了出来。他们忍着不问,直到我用铁铲把木桩留下的洞竖切面削出来,有人才“哦”了一声。

这也是一个两头大中间小十分光滑的怪洞,像一个两头削平了的“8”字,地面的圆不用说,中间的蜂腰部分是“杠杆”的支点,下面的圆则是摇动木桩时桩尖作圆周运动形成的。这同防空壕的黑洞没两样。

可以想象,当年泥水匠砌墙时竖起“行桥”(两头打下桩木)。中间架木板,让泥匠站着往高处砌砖),“行桥”移动时,留下的洞有一个凑巧被墙脚积下的灰浆盖住了(那层厚灰),灰浆凝固,也保住了这空洞。后来房塌了,碎砖,破瓦,泥尘,岁月,把它空空地埋在地下。直到“深挖洞”的年代,阿兑发现了它,挖开了它,当他发现洞是空的,一定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这洞是空的,一旦有人发现,他将蒙不白之冤,于是立即开溜。

“厕所在东头,阿紫为什么向西跑?为什么说不出理由?”大嗓门对此还是有疑问。这一点,早调查清楚了,但我不好意思说,还是“神添”满不在乎地说出了答案:“人家发现来了“大姨妈'(月经),要回家换裤嘛!”

“不对,不对,洞里还是应该有东西的。只是我们找不到。”一位大队干部低声嘟哝着,但两位做过泥水匠的干部已经承认形成那洞的原因了。

我说:“您想想,如果有个瓶子坛子之类的东西,树根和草根不就抱着它的外壁长成团团了,但这洞却没有这类细根。”

沉默,再沉默,办案没有成果,他们很是失落。我明白他们尽管不高兴,但已接受我的案情分析,心中一阵轻松,其实,我再没有更多道理可说了。两个家庭解脱了,我的“好工种”也就没有了。我们默默走下队部的台阶时,他们还是队长,而我已打回原形。

第二天是晴天,阿兑阿紫两家人正常开工,我们知青同他们一样,割草沤绿肥。走在田野上,我还是想起黑洞,我至今不知道我的判断是否准确,是否真有一笔来自黑洞的财富落在某人手里;但我知道,今天有十九个人走出了黑洞,摆脱了许多天来的梦魇,当他们割草的时候,或许会哼起轻快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