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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晴日木屐》

我在这所麻布房子的二楼已经住了很长时间,屋外的钟声总会不时传入我的耳中。

钟声虽不近,亦不会太远,恰到好处地不会惊扰我的沉思。我时而就这般在沉思中静静地聆听着钟声。时而也会放空思绪,有时因疲倦而怠于思考,屋外的钟声便会让我更觉恍惚,如入梦境。若西洋诗中的摇篮曲般轻柔地抚慰着我的心灵。

从钟声的方向推算,那必是来自芝山内无疑。

此前芝地的大钟似乎是置于新道上的,如今却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现在的钟声是否来自增上寺境内的某个地方。

我已在如今的家中住了将近二十年。初来时,附近崖下尚有数间茅草屋迤逦错落,正午时分自当也会响起,彼时的钟声一定比如今更加频繁才是。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回想,记忆中也不曾有过在钟声中沉于思考的场景。莫非是十年前的自己尚还年轻,所以不似今日这般为钟声所动?

关东地震后,往日里不曾留意的钟声,如同一种新认知般进入我的世界。而我竟也多了一种期盼,希望昨日的钟声也能在今日响起,希望这钟声永远不会成为绝响。

钟声不分昼夜,总会在该来的时候被人击响。可钟与我之间,却隔着来去不定的车声、风声、人声、收音机声、飞机声和留声机声,在这些杂音的干扰下,钟声很难顺当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住在山崖之上。后窗外的西北方向是山王与冰川一带的茂密森林,一旦入冬就要连续忍受西北风的摧残,崖上的竹林与庭中的树木在狂风中骚乱不止。狂啸的寒风不仅让窗户无时无刻不在颤抖,就连整栋屋子都被震得似要拔地而起。风向随着季节的更迭而转换,春去夏至,近邻们门窗大开,家家户户热闹的收音机声随着和煦的东南风飘入我的耳中,那段时间里,电波声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包围着我。也正因如此,钟声的存在完全被我抛诸脑后,直至一个突然的响声传来,让我着实吓了一跳。

这些年里,每当连刮两三日的北风在短暂的冬日黄昏中骤然停止,夜也变得更寒、更静的时候,钟声总会让我感到越发愉悦,可那一晚,我坐在刚刚燃起灯火的餐桌旁,正要举箸独享晚餐的瞬间,咣的一声巨响震彻云霄。惊得我甚至忘记放下筷子,就这么握着回望钟声传来的方向。孤寂的长庚星飘浮在深邃而神秘的夜空中,透过干枯的树枝,一轮新月影影绰绰,看得并不十分真切。

白昼更长了,这在黄昏时分尤为明显。白昼既尽,黑夜未至的那段时间,读写正倦,或是一人在清冷的夜中独对灯火,毫无干劲时,骤然入耳的钟声总会让我思绪远飘,浑然不觉托腮的双臂已然酸麻,只一味浸入对往昔的回忆中。有时我也会慌忙取出已故友人的遗著不知疲惫地读到深夜。

芊蔚的嫩叶让庭院幻化成绿的海洋,却也遮挡了窗前的大部分阳光,午后尤甚,绵绵细雨穿过新叶尚显稀疏的缝隙悄然滴落。远处的钟声较往日更加悠远轻柔,似铃木春信古版画上的色彩与线条,令人闻之更觉疲劳与倦怠。而到了秋末时分,钟声在一夜强过一夜的西风中断断续续,如《楚辞》般凄凉哀怨地呜咽着。

自昭和七年的夏日起,世道变迁,钟声中也仿佛多了一丝明治时期不曾有过的情绪,似在淡然地讲述着忍辱与谛悟之道。

西行、芭蕉、皮埃尔·洛蒂、小泉八云,他们也一定在各自生活的年代里认真倾听过这样的巨响、这样的钟声,这样的低语。但没有一本传记记录过他们曾因这殷殷钟声而斗志昂扬。时代变迁的力量无人可挡,甚至高于天变地异之力。佛教的形式与佛僧的生活早已改变,再不是当初芭蕉和小泉八云聆听钟声时的那番模样。依旧如故且永远不会改变的,大概只剩下寺中僧侣夜半时分撞响佛钟的仪式了。

偶有钟声传入耳中,令我不禁为之感慨,此刻的我当也与古人怀有同样心境,我们都明白,自己一定不是倾听钟声的最后一人……

昭和十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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