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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这几年常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我不是说浮生若梦的那种文人情绪,就是正常过日子,发现自己摸不到世界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但没有那种美感,只是觉得不踏实,悬在空中似的。我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目送大地沉向时间深处。

为了找回真实感,我刷网络看新闻,手机在屏幕上戳来戳去,越点击越不安。这些电子碎片拼不出我想要的真实。

我去找朋友聊天,做媒体的朋友,做生意的朋友,做艺术的朋友。他们也失去了世界,大家交流一下各自收集的碎片,有时候好像能拼出点什么,更多时候只是杂乱无意义的随机图像,就像旧电脑卡顿之后的屏幕。

世界明明就在眼前,却隔着万水千山。

我试着不去理会世界。我去读那些古老的经典,惊喜地发现一些新的意思在心底溢出。我去读我喜爱的诗词古文,整个温柔的旧日宇宙瞬间把我吞没。我尝试理解一些新的领域,建筑、艺术、人工智能,一知半解却也其乐无穷。

可是当我把世界晾在一边,去享受独属于自己的静谧、诗意或者纯粹智力的快乐时,时间一长就有一种不满足钻了出来。不够,不够,它说,你不能把头扎进沙子像一只愚蠢的鸵鸟,你得回到自己的时代,回到自己的领域,拿回自己的扳手,解决自己的问题。你不能满足于与世界遥远地相处,去搏斗吧。世界需要你,正如你需要世界。

可是当我不情不愿从安乐窝里抬起头来,看着窗外黄沙统治的天空,哪里又是我的家园,哪里又是我的战场,哪里又是我的应许之地呢?

我早已不再期盼远方,因为我知道远方也只会有更多的黄沙,更多的镜子,更多的人们期盼着自己的远方。

我渐渐发现,整个世界就是一面巨大的弯曲不平的镜子,你所见的真实,早已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变形,有时是人工干预,有时是系统误差,还有各种各样的扭曲力场。一种变形刚出现的时候或许是比较容易识别的,但在镜面上反射几次之后,就变得暧昧起来。人的一生这么短,工具如此简陋,又要吃喝拉撒养老爱幼,剩下的功夫又能校正得了几束光线呢?你修正好的形象,抛出去不还是要被扭来扭去?

所以我越发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在幻象面前尽情舞蹈了。

《红楼梦》里的贾瑞,是一个非常边缘的小角色,一个小丑。他出场时就是一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调戏凤姐不成反被戏弄,失财伤身,最后惨死在“相思局”中。

贾瑞病入膏肓之际,来了个跛足道人,号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完给了他一面镜子,就是著名的“风月宝鉴”,镜子两面可以照人。

跛足道人叮嘱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贾瑞拿起镜子,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贾瑞要是信了道士,多看一看这个骷髅,兴许就会参透——所有美人终将化为骷髅。这样他对凤姐的相思病应该就会好了。可是贾瑞的反应时,大骂道士:“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正面是什么。”

贾瑞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他心中一喜,荡悠悠道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将他送出来。如此三四次,最后一次,刚要从镜子里出来,只见两个人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可怜贾瑞临死前那句话,“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真相便是骷髅,可以治病,但人难以承受。幻象则是貌美如花、温柔缱绻的美人,人要是经不起诱惑,轻则伤身重则丧命。年轻时读这一节,想到的便是这些。现在重读,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那跛足道人手握风月宝鉴,有高强的法力,岂会不知贾瑞的心性?跛足道人明知贾瑞会忍不住照正面,还要将风月宝鉴给他,是何用意?

而另一边,贾瑞被凤姐送出镜子之后,焉能意识不到之前的云雨是假?明知是假,还要反复进入镜中,难道就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危险?

我于是想到了故事的另外一种版本。

贾瑞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只是想用生命的最后一个铜板,换一场美梦。若是如此,你便不能说他是非理性的,而那跛足道人也不是利用人性弱点的坏人,他做的是临终关怀,还真是活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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