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又一部文艺片“赢了”。

《草木人间》。

电影上映10天,票房7900万,猫眼预测最终票房会达到1.1亿,这对文艺片来说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成绩。

尤其是导演顾晓刚。

他的上一部电影《春江水暖》虽然进了戛纳,拿下了First电影节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可苦于无人发行,最终只能在流媒体上线。

这一次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

而看片之前,大多数影迷也是对这部电影期待满满。

口碑上,这部电影拿下了东京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影片提名;

蒋勤勤拿下了17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女主角。

同届的最佳男主角,是维姆·文德斯电影《完美的日子》里的役所广司。

《草木人间》准备上映时,丢出来的海报,也格外高级。

由黄海设计的预告海报——

要格调有格调;

要内涵有内涵。

但。

影片上映后,影迷纷纷沉默了。

豆瓣6.5的成绩或许不算太差,但观众的失望之情却溢于言表。

为什么?

今天Sir就借着这部电影,聊一聊最近电影市场里,越走越偏,越走越畸形的一条路——

自由创作于商业价值,是否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01

拧巴

在《草木人间》身上,Sir看到了一种胡乱嫁接下不得已的妥协。

作为顾晓刚的第二部作品,他着实是延续了第一部作品的风格,将故事背景依旧放在杭州水乡,电影镜头中也加入了许多绿色湖水、层叠的树木、翠绿的青山等元素,努力地将自己的风格向《春江水暖》靠近。

甚至在电影的开头,以一种非常有诗意的方式,去让采茶的农妇去“喊醒”大山。

电影结尾处,儿子为了召回失智母亲的“灵魂”,将母亲背回到自己老家的森林里。

母亲是否恢复神志了,儿子是否还活着等等,都留下了一个可供解读的开放结局。

这些颇具意象性的内容添加,就注定了,它绝对不会像是《孤注一掷》《消失的她》那般——

可以快速、直接地,如法制宣传短片一样,让观众迅速明白电影要表达的故事,很快get到故事的“爽”感。

所以,当《草木人间》的海报,从黄海笔下的预热海报再到新版本的“鸟枪换炮”。

以及,它同步出现的宣发物料,如公共厕所墙上贴的小广告一般的风格。

就已经说明。

它的宣发还是想往上《孤注一掷》的流量上蹭。

没错,这样的硬蹭很有效。

这也是影片票房会最终超过之前媒体预测的原因。

但是。

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宣发将导演想要表达的内容非常突兀地割裂开,以一种吸引眼球的方式,将电影引领到了另一个极端。

这也就是Sir常说的“文艺片诈骗”宣传。

它本来不是个大爽片,可非要包装成“大爽片”的样子。

看过《草木人间》的观众,都会觉得这118分钟过得煎熬。

它仿佛是散装拼图,加入了导演的文艺片拍摄手法,加入了现实热搜话题,加入民间神话传说“目连救母”的主题框架,加入了蒋勤勤的“小丑Joker”式的表演模仿,最后,又加入了非常意象化的一个结尾——老虎与母亲之间的意识转换。

甚至,在某一瞬间,你又仿佛看见了话剧元素的入侵。

它什么都有。

但,拼出来之后,又什么都不像。

它是文艺片?

不是。

它是商业片?

也不像。

最后,观众们只能归因,它是“烂片”。

但,也许这样说会有些偏颇。

Sir更愿意将它归纳为在商业片与自我表达之间不停转悠,最后找不到方向的一部迷茫之作。

它有着对商业片的妥协——

从第一部90%的素人演员,到如今几乎全明星演员团队的出现,导演顾晓刚是想要让这一部电影有所突破,起码是票房上的突破;

在电影里,加入了大量的传销对人洗脑的过程,体现传销的可怕与狠毒,也一如《孤注一掷》里,诈骗团队殴打、欺压被骗去缅甸的码农们一样;

但,它又想有自我表达。

比如,吴磊饰演的何目莲,天生与自然之间的亲近,内心的自省与自身佛性的觉醒等,都与蒋勤勤饰演的堕入“地狱”的母亲——吴苔花,有着非常强烈的对比。

在母子之间也有几场非常精彩的对手戏,它也是按着一种文艺片的形式,夸大人物肢体动作,以及自我情绪剖析,而非以商业片以紧张刺激的情节见长。

可,糟就糟在。

导演想要建立好自我表达,又想抓住商业片的噱头,却又没有能力顾及电影故事的合理性和人物性格建设。

比如,吴苔花的性格一开始所表现的并不刚强,一生也是省吃俭用给儿子攒钱,可最后,怎么就舍得卖房买传销产品,并走到了“独立女性”意识觉醒的道路上呢?

儿子为了解救母亲走进传销组织,甚至不惜在传销人员的洗脑作用下,做出违背内心的选择,如此千辛万苦,最后在捣毁传销组织时,就只是在头目包里放了一个窃听器?其他细节就再无交代。

在故事上的羸弱,在人物设定上的短板,都看出了顾晓刚的窘迫——

他不想去“救猫咪”,但他又不得不去“救猫咪”。

02

救猫咪

是的,最近因为《银河写手》,这个电影业内的专用词语又火起来了——

救猫咪。

来自布莱克·斯奈德的《救猫咪》一书。

说白了,这本书就是一个万能公式,只要学会了这个,什么都可以往里面套,而产出的,就会是符合好莱坞标准的商业大片模板。

而这个名词的来源,就是作者在书里举的一个例子——

在主角出场时,他救下了一只猫咪,这个举动不仅定义了他是谁,也让观众喜欢上了这个人。

这是一种非常“套路化”的电影情节设定。

在《草木人间》里也能找到这个情节:

吴苔花对一只茶虫都不忍心杀,以及,何目莲在面对欺骗老人的工作时心生愧疚等,都属于为人物定位,让他们获得观众的共情。

当然。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情节就说顾晓刚参考的是《救猫咪》倒也不够。

但如果你抽丝剥茧。

去除电影的文艺片属性再来看这个故事,你会觉得,这分明就是按照一部套路化的商业电影而写的。

怎么说?

比如说,《救猫咪》的核心,其实是如何去设定电影故事的“节拍器”,像是“布局铺垫”、“触发事件”、“反派逼近”、“失去一切”、“灵魂黑夜”等,具体到,这些情节应该出现在电影剧本的第几页。

以及里面提到了一些原则——当电影走向中点前一拍,剧本会出现“玩闹和游戏”的部分,它要兑现对前提的承诺。

指的是,“我为什么要来看这部电影”的原因。

这在《草木人间》里都能找到。

就拿后者来说吧,所谓“原因”,指的就是“我要看到母亲是如何进入传销且它是如何毒害人的”。

它是电影海报的核心。

也是电影里最有看点的地方。

一个例子。

吴苔花在通过传销洗脑后,从村妇蜕变成了一名城市女性的模样。

上一帧,她还是蓬头垢面,但,下一帧她就坐在杭州西湖的游船上,电着并不时髦的卷发,刷着紫色的眼影。

人物造型的突然转变,并非是在表现吴苔花真正找到了自我。

而是她成为了一个蒙在鼓里的小丑,用拙劣的化妆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种夸张的妆发,是带有嘲讽意味在内的。

此时,也是目莲第一次意识到母亲被传销骗了。

并在这个情节之后。

他们出现了一次巨大的争吵,目莲报警把妈妈送进了派出所。

当母子二人走出派出所后,便出现了海报上的那一幕:吴苔花如小丑Joker一般,站在桥底的桌子上,大骂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

这一段可以说它是整部电影的“戏眼”。

但。

问题是当顾晓刚在遵循“救猫咪”的原则时,却忽略了性格转化的铺垫。

一个人是如何从“谨慎”跨越到“癫狂”的?

或许在烂俗的好莱坞电影里,这样的转化靠一些喜剧桥段,一些吸睛的场景就蒙过去了,观众也毫不在意。

可《草木人间》一开始给观众呈现的就是“现实性”。

这导致的结果是,你来不及细想,故事就走向了下一个章节——

电影的情绪被所谓的“剧本节奏”,打断了。

同样。

在电影最后结束时,“死亡气息”必然来到。

它会利用这一部分杀死电影里的某个角色——它要让主角的生活一片残垣,看不到希望。

所以在电影还有20分钟处,Sir如愿以偿地等来了“死亡”。

吴苔花的好姐妹,在知道弟弟在做传销后,跳楼身亡。

先不论这个自杀说不说得通,而她更像是为了自杀而自杀,她只是一个让吴苔花精神崩溃的“工具人”。

是剧情需要。

还是电影节奏需要?

这更像是后者。

“救猫咪”的框架,如果仔细看,它时不时游走在《草木人间》里,削弱了导演的作者性,也未能合理地延展电影的商业性。

导演顾晓刚想要有自己的拍摄风格与制作节奏,而,他也许还并不适应这样的拍摄方式,或是更直白地说:

他无法用自己风格拍出大众想要看的“商业电影”。

而《草木人间》却还是夸大了“传销”部分的商业噱头,牛头不对马嘴地将这部电影的底色涂得不伦不类。

这就是“救猫咪”与作者性的冲突。

“救猫咪”公式在部分国内的电影创作者们看来,是抗拒的。

像是《喜二》里的演员刘同,在看完《银河写手》后,在他的微博长文影评里,也说到了“救猫咪”对创作者们的禁锢。

△ 出自微博@刘同二号,《不是影评,是银河写手》

它框定了创作的自由性。

限定了电影叙述过程中的作者自我表达。

将电影的节奏切分,让导演的自我表达框定在好莱坞的“节拍器”之下。

并且,在这个体系下,制造出来的电影是要符合“一句话定理”的——

△ 节选自《救猫咪》

汪海林曾经对这样的“一句话故事”愤怒不已。

在这样的要求下,产出的电影必定就是简单、粗暴的,又没有深度内涵的。

当《草木人间》这样的电影出现时,再去单一地说都是“文艺片诈骗”,又过于笼统。

它们并非是像《地球最后一夜》那般,只是在宣发上搞诈骗。

而是在创作过程中,它第一笔下去,就注定了要与“救猫咪”有所搏斗。

最后,既要又要。

只能是两败俱伤。

03

不是猫的错

当然,Sir不是在说“救猫咪”就一无是处,甚至于可以这么说:对于商业片来说,“救猫咪”是一个根基。

就像建造一座房子。

你不能说,我最终只建了个地基,更不能说,我连地基都建不好,就想做那些花里胡哨的设计。

“救猫咪”的节奏并不可耻。

如果能将人物内在拍得更扎实,或是能先拍好一部口碑与票房兼备的商业片。

那是不是才有骨气说,我不屑对“救猫咪”的使用?

就拿近几年的翻车“文艺片”《草木人间》《鹦鹉杀》来说。

抛开导演的自我表达混乱,在人物设定与剧情逻辑上的BUG,也实属电影挪不开的硬伤。

这与限定自我表达,或是被迫妥协“救猫咪”没有强相关。

反而都是“根基”没有打好。

当然,Sir知道很多新导演的顾虑,文艺片嘛,天生不能吸引大众,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在宣发上搞搞诈骗,在内容上加入大家都能接受的“救猫咪”。

文艺片工作者也要吃饭。

但。

文艺片想要挣钱,真的只能诈骗,只能把自己搞得不伦不类吗?

当然不。

就拿去年来说,就有两部文艺片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示范。

《河边的错误》,总票房3亿。

《宇宙探索编辑部》,没有流量演员的情况下,6700万。

它们虽然放弃了随大流的热点话题,但对于人物内心刻画与电影作者性的表达,依旧在线。

这才是它们成功的前提。

就拿《河边的错误》来说。

宣发上,它稳扎稳打走文艺青年路线,强调“余华的小说”改编,在海报上,主打“没有答案”、不是一个“凶案推理片”。

在这部电影里,导演魏书钧与编剧康春雷放弃“破获凶案”这条线索,遵循余华的原著小说内容。

他们故事重点放在了“发疯”上。

这里的“发疯”也并非是电影风格的歇斯底里,而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恐惧逐渐占领主角内心。

比如,朱一龙饰演的刑警队长马哲,在被凶杀案纠缠多日,工作与生活的压力,让他精神逐渐崩溃。

怎么表达?

通过一盆倾倒的乒乓球,将局长一直强调的“消失的三等功”(工作压力),到妻子肚子里那个可能遗传了他精神疾病的胚胎(生活压力),投射在他脑海中的电影银幕上。

通过这块“大银幕”,我们仿佛也窥探到了马哲的内心。

《宇宙探索编辑部》里,人物的设定也更是如此,从开始就设定了一个悬念,“一个疯狂琢磨民科的人,如此迷恋外星人到底是为什么。”

最后,在得到外星人的终极解答后,引出人物内心最深的动机——父亲对女儿自杀后无尽的愧疚。

在这两部电影里,不论是如何去对电影进行非现实主义的创作,它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人物的心理需求,这才使得观众可以与他们共情。

而不是说,我们需要制造什么“灵魂黑夜”,让人物“迎来成长”。

这才符合作者性电影的本质。

没错。

在资本为王的时代,要让一个作者导演保持作者性难上加难。

一方面是越没有作者风格的商业片卖得盆满钵满,一方面是那些试图保留作者性的导演满盘皆输(比如宁浩)。

在与资本的博弈中。

导演的作者性,完全落于下风。

但电影终究是导演的作品,有困难,并不意味着就需要一味妥协。

尤其是对于文艺片来说,我们去电影院看文艺片,冲的往往是导演,而不是这部电影里到底有多少商业元素,有没有所谓“救猫咪”般照顾普罗大众的节奏。

我们看的是作品本身的风格与表达。

也许这一次。

它们依靠着曾经的名声积累,与唬人的宣传,把不少观众拉进电影院,对投资方有了足够的交代。

可下次呢?

赶走了默默支持的影迷之后。

下一部电影,难道真的要全盘学习怎么去“救猫咪”了吗?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小田不让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