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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她的喧哗声,买伞的人站住了,钟婆婆以为他要反悔,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将金条死死的握在手里,指甲都被铬痛了。

可那人只站了一会儿,便举着伞朝前走去,土黄色的身影在斜风细雨中忽隐忽现,不多久就看不见了。

钟婆婆从地上站起来,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出神,她恍惚间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好像曾在她的生活中划下过浓重的一笔。

她咬着指甲,朝前走了几步,向那个已经消失的背影追去。

可就在这时,手里的金条从指缝中滑了出去,噼里啪啦落得满地都是。

钟婆婆唬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子,将它们一一收好。

她笑了:什么人不人的,只要有这些金子,别的东西狗屁都不是。

“大人,就是这里了。”蒋惜惜指着前面的一扇木门。

“这里就是闻家,闻家的二儿子虽然当时年龄尚小,但是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那钟婆子的事情。”

程牧游点头,示意蒋惜惜上前敲门。

刚敲了几下,上次她见过的那个少年便打开门探出头来。

“蒋大人,怎么又是你?”

“这次又要打扰你了,不过事态紧急,所以程大人也亲自过来了。”

那闻家少年郎这才看到蒋惜惜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新安县令程牧游,另一个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女子,她眼睛亮亮的,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程大人亲临寒舍,小的失礼了,快请里面坐。”他说着便打开大门。

程牧游抬手拦住他,“你家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还是不要进去了,省的惊扰到你的老父。我们找处僻静的地方,我有几个问题要找你问清楚。”

那少年点点头,几个人又一次来到上次的那株大榕树下。

现在天色已晚,这里除了他们几个,连半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程牧游毫不介意的席地而坐,正色看向那少年。

“你对钟婆婆的事情了解多少?”

那孩子吃了一惊,“钟婆婆?大人说的可是那位做了一辈子伞卖了一辈子伞的老婆婆吗?”

程牧游点点头,他身旁的那位女子也向前走了两步,聚精会神的望着那少年。

“她在屯里的名声不太好,贪钱,谁要是不照顾她的生意就等于和她结了仇。

我记得有一次和哥哥出去玩儿,无意间踩到了她的摊子,结果被她追了两条街,非说我弄坏了她的伞。最后我爹被她缠的不耐烦,只好掏钱买下那把伞,这才算了了这桩麻烦。

不过后来她的独子病死了,大家都同情她,平日也都不和她计较,对她的生意也都多有照顾。”

“你说的可是钟桧?”

“就是他,说来倒也怪,这钟大哥和他的母亲完全不同,他这人和善得很,对谁都笑嘻嘻的,我印象中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

我记得哥哥出事那几天,钟大哥每天都来家里帮忙。当时爹娘已几近崩溃,哥哥的丧事可以说是他一手包揽下来的。

有一天晚上,我还看到他坐在屋外偷偷的抹眼泪,说哥哥太可怜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去了呢。

可惜啊,好人没好报,哥哥走后不久,钟大哥也得了恶疾,一夜之间就去了。”

“恶疾?能说的仔细点吗,那钟桧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晏娘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不依不饶的追问道。

那少年抓抓脑袋。

“不知道啊,钟婆婆说他半夜里发热,浑身抽的厉害,连大夫都没来得及请,就这么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知道这件事。不过那会儿,他已经装棺了,我们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快就办丧事,屯子里的人竟都没有起疑吗?”

“钟婆婆说人死了不能在家里过夜,所以才如此匆忙,不过……”

他抬头看着晏娘,“为什么要怀疑呢?钟婆婆是他的亲娘,他死了,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难道还会瞒着我们什么不成?”

从闻家离开时已是半夜,三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朝新安府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回味那少年方才的话。

只不过有的人想的浅一些,有的人却已经触摸到了谜团的底端。

到了新安府门口,程牧游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晏娘。

“晏姑娘,你怎么看?”

晏娘盯着他,“倒不如程大人先说说自己的看法。”

“要测出那些人是不是死于钟婆婆之手,其实很简单。钟桧的坟就在山后面,我今晚就让人去开棺验尸。

若是发现钟桧不是病死的,而是同那些人一样是被锐器杀害的,基本就可以坐实那钟老婆子的罪名。”

蒋惜惜开口了。

“大人,尸骨上面的刀伤深入骨髓,钟婆子年轻时力气大些,也不是不能做到。但她毕竟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又不会功夫,是怎么杀死这么多人而不发出一点响动的呢?”

程牧游冷笑一声,“你可知有种花叫曼陀罗。”

“曼陀罗?”

“将此花磨成粉状再倒入水中,只需要半瓢,就可让人软了身体,挣扎不起,若是加入黄酒,效果更佳。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让人心智散漫,昏昏睡去。”

蒋惜惜惊道:“所以这婆子是先将人迷倒,再夺了他们的性命?”

程牧游点点头,“那掉在井里的闻休,冻死在雪堆中的陈家婆,想必都是先被她用药放倒,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抛进水井埋入雪堆。

她精明得很,知道这样做,那些尸体看不出任何异常,屯里人也只当他们是出了意外。

至于那些逃难的旅人和李蒙,也是先被药迷倒,然后被她杀害后埋在菜园里。

她以为自己处理的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有一个人,却将她的罪行收进眼中。那个人不愿与她同流合污,于是,便也成了她的刀下鬼。”

蒋惜惜觉得背后一寒。

“那个人就是钟桧,也只能是钟桧。他和钟婆子同处一室,不可能发现不了她干的坏事,所以才在闻休死后去闻家帮忙,其实都是愧疚所致。”

蒋惜惜抬起头,“可是大人,虎毒尚不食子。这世上真有如此恶毒之人,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杀害了吗?”

“有。”晏娘在一旁接过话茬。

“所以她才被土蝼选中,做了自己的替身。”

程牧游和蒋惜惜俱是一惊,同时问道:“晏姑娘,此话何意?”

晏娘站在墙下的阴影中,她的裙子被风吹的飘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只索魂的魑魅。

“吃人的羊怪叫土蝼,是生活在地府的一只凶兽。土蝼若想来到人间,必须找到一个替身,在阴间代替自己。

这个替身可不是谁想当便能当的。活人死人,阴兵一眼便能识破。但土蝼和一般的死灵有所不同,它是蚩尤的血幻化出来的,所以做它替身的那人必须身负血债,而且非得是不可救赎的孽债才可以。

披着这样的血债,是人是鬼,已经难以区分了。”

晏娘斜睨了程牧游和蒋惜惜一眼,“你们觉得,这世间,还有比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更恶的事情吗?”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又轻又冷,被风一吹,瞬间消散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可是蒋惜惜却被这样一句话弄得浑身冰凉,她跟着程牧游办了这么久的案子,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没遇到过,但是这生母杀子之事,却是头一次见到。

虽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坐实,但是她心里已经隐隐觉得晏娘的推论并没有错。

“晏姑娘。”

程牧游发话了,“张家地下的那些尸首,又该如何解释呢?”

晏娘一笑,“这对土蝼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土蝼土蝼,顾名思义,这畜生有遁地之术,将几具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挪过去,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它行踪诡秘,要逮到它可不容易。”

话刚说到这里,巷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她扑通一下跪倒在程牧游面前。

“大人,就让民女去诱出那土蝼吧。它一直没能对我得手,想必心有不甘。若看见我独自一人,也许会忍不住现身。”

晏娘走过去,“君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君生低下头,“我见你们久久未归,心里着急,所以便在这里等待。”

她拉住晏娘的手,恳切的看着她。

“姑娘,只有抓住土蝼,才能洗脱张公子身上的罪名,就让我去试一试吧。”

程牧游眼里多了一抹难得的温柔,“你可知那土蝼是凶兽,一个不小心便会要了你的性命。”

君生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

“我不怕,只要能救出张公子,纵使前面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黛蓝色的天幕徐徐向后撤去,夜空开始一点一点发亮了。

君生背了个包裹从霁虹绣庄里走出来,晏娘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到巷子口时,程牧游也从新安府出来了,他看着君生,“你放心吧,我已经按照你所说,连夜将张睿的母亲安置到了别处,她现在是安全的了。”

君生深深作了个揖,“多谢大人,那民女现在就去凌云山附近。土蝼喜欢在那附近活动,说不定能将它引出来。”

晏娘走上前牵住她的手,“精卫会一直跟在你身边,那怪物一旦出现,它就会前来报信。我们和程大人安排在山脚下的十几个衙役便会赶过去,你只需用言语拖住它,静候我们的到来即可。”

君生点头,眼睛里全是坚毅。

“我相信姑娘,也相信大人。放心吧,今天一定能捉住那凶兽。不仅仅是为了张公子,也为了我那死去的两个妹妹。”

说完,君生便转过头,顺着长街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程牧游犹豫了一会儿,又看向身旁的晏娘。

“晏姑娘,那畜生穷凶极恶,君生一个人独自应敌,难道不会出事吗?”

晏娘斜眼看他,“大人既知道君生姑娘和它力量悬殊,为何又让她过去呢?”

程牧游嘴角轻轻挑起,“因为我知道姑娘必然有克敌的好法子,否则你才不会让君生以身试险。”

见被人猜透了心事,晏娘便没再否认。

她望着君生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法子只能拖的住它一时,所以大人,我们还是要跟紧她,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君生又一次来到凌云山的山脚下,现在秋意渐浓,秋风渐起,来登山的人越来越少了,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人影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前行。

从山脚下望上去,只见群峰巍峨,乱石穿空,树高林深。

几片白云游荡在山腰,淡淡的薄雾把凌云山上上下下包裹得越发厚重,崔嵬。

君生又回忆起半月前的那天,她和翠羽、燕儿携伴同行,几个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毫不费力的就登上了山顶。

对了,翠羽还买了一只牡丹别在头上,那花儿开得正好,妖艳欲滴,把她青涩的小脸也衬出了几分娇娆的味道。

也是在这里,她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

一开始她对张睿是抗拒的,总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才造成了翠羽的惨死。

可是这个人,却以真诚做矛,用包容做盾,手持着这两样最简单却也最难得的东西一点一点的闯进了自己的内心。

还有燕儿,明明那天上午,她们还一起去了翠羽家,好生安慰了刘春夫妇。

但是到了晚上,她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与自己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君生的泪水一点一点的爬满了脸颊。

她强忍着悲痛顺着山路朝上走,来到一处无人的悬崖边时。

她停下脚步,取下包裹后,从里面拿出几样点心果子,装在碟子里,小心的放在悬崖边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面。

摆好祭品后,她将身下的石子踢开,双膝跪下,冲前面拜了三拜。

“那日来山上赏秋,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我们漫长人生中极为普通的一天,却没想到,那竟是我同你们两人最后一段美好的回忆。

若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天,我一定不会来这里,这样你们两个就不会在最好的年华里香消玉碎了。”

说完,她又从包裹中拿出一小坛清酒,玉臂一扬,将它全数洒向悬崖下面。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几个经常偷我爹的酒喝。有一次啊,翠羽你还喝醉了,在我家睡了半下午,怎么都叫不醒。最后我爹连大夫都找来了,这才用醒酒汤将你唤醒。从此,爹就把他的酒都藏起来了。

不过,我总有法子把酒坛找出来,每次都将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的。我们还总说,要是自己是男儿身就好了,这样的话,每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不会有人来管的。”

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翠羽,燕儿,下辈子,你们还是托身成男人吧,这样,至少不用像这辈子这样被人欺负了。

不,那样也不好,我们发过誓,要做一世的姐妹的。你们变成了男儿身,我可到哪里去寻你们呢。”

说到这里,君生已是悲痛不已,她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似是想将这么多天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哭出去一般。

见状,一直盘旋在上空的精卫落在她的肩头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安慰她饱受凌虐的心灵。

见精卫现身,一直隐藏在树丛中的四只蹄子轻轻的动了动,缓缓的隐入了树荫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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