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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曦

“亲娘下湖,儿媳妇和孙子不回家,这是咱庄的头一个!”

“狗蛋是个怕婆子,要不怎么就整治不了老婆!”

“不孝的东西!”

灵棚外传来了几个撕孝服妇女的窃窃私语。二婶的咒骂似乎故意要让他听到吧。

狗蛋知道母亲的葬礼之后,自己在老家靠山村乡亲那里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知老少没有人情味的怪物。想到这里,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这种快意甚至一度掩盖了母亲去世的悲伤,怪怪的,连他自己都暗暗的痛骂自己有那么一点混蛋,在低头往牢盆(丧葬仪式:意为孝子替死去的父母消罪,入土前摔碎,求得死者的解放)里烧纸钱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到自己的不经意间的微笑。

大门口西边的简陋舞台上,唢呐手正在卖力的吹着流行歌曲,两个年轻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半裸半露,水蛇一样跳着煽情粗糙狂野的舞蹈。此时全村的男女们都搬着小凳子兴奋地聚集在舞台的周围看着这台不知道是寄托悲哀,还是发泄快乐的表演,不时的喊着好,应和着舞女放肆的挑逗,二流子大顺被拽到台上仰躺着,一个舞女半骑在他的裆部引来了看热闹的人阵阵喝彩。

丧礼议事时就舞女演出时脱不脱的问题,大总、二叔和三叔意见不统一:二叔坚持把葬礼办得尽量热闹;大总根据经验分析不脱的话看演出的人就会少一点,葬礼就显得冷清;三叔觉得以侄儿目前的身份葬礼办得不可太过分。于是就征求他的意见,他同意三叔的意见。二叔就显得有点失望而且不快,大总觉得事由主办就和班头商量采取了这种折中的办法,尽量让葬礼增加几分热闹的气氛。

看着灵床上盖着红布的骨灰盒,狗蛋觉得心里在滴血。暗暗的慨叹:人这一生出生的时候给周围的人带来的是一番快乐,死的时候又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一场狂欢,其余的生命过程就是无尽的苦难。他突然想大声的哭出来,哭母亲这一生的不幸。父亲遭遇车祸瘫痪的时候,狗蛋刚满三岁,母亲还不到三十,凭她瘦小的身躯,服侍着植物人一样的丈夫八年,耕种几亩土地,像男人一样开手扶拖拉机耕地打场拖运肥料,供他读完初中、高中、大学直到研究生。

狗蛋将喉咙哽了几下,忍住了即将涌出的泪水,他不能大声的哭出来,也许是遗传了母亲的坚强,他的心也异常的坚硬。父亲瘫痪到去世,他从来没听到过母亲的一声叹息或是一滴眼泪。每当他自己遇到困难要流泪时,母亲总会说:“你是男子汉,可以流血汗,就是不流泪,流泪大笨蛋!”现在他不能让母亲在遥远的天堂看见他的软弱,看见他的悲哀。多年之前的王丽丽的离去,几乎让他崩溃和颓废,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暗暗质问自己的心为什么没有常人的柔软,却有着冰冷的石头一般的坚硬。

靠山村的葬礼一直沿袭着古老的民俗,一个人的死亡到下葬的过程就像进行着一套神秘的仪式。喊魂上路,写帖向亲戚报丧,根据亲疏戴孝分寸有别,点送三遍汤水,人死三天送盘缠,灵堂的布置循规蹈矩,从匾额到挽联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还有扑墓鸡,摔牢盆,打影布旗,扬幡,请灵,堂祭,路祭,三拜九叩,圆坟,烧五七纸,直到百日纸。孝子要弯腰低头,不能理发,不能睡床,不能坐高凳子……

从母亲咽气到现在,狗蛋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的被亲戚和家族里的长辈们左右着,无条件的服从他们的礼节。二叔告诉他:“父母死了,割娄拜子(膝盖骨)当脚用,不要觉得你是大干部!”

为了尽一个儿子最后的孝道,他这样做了。他给每一个来烧倒头纸的亲戚下跪磕头表示感谢,他不记得磕了多少个头。可是昨天村里的老主任来了,假惺惺的在母亲的灵前作揖,哭嚎。狗蛋没有给他磕头,因为这个老主任曾经当着他的面欺侮他的母亲。

那时候狗蛋很小,这个当年靠山村的主任疯狗一样压在母亲的身上,任凭母亲反抗,哭骂。遇上狗蛋放学回来,那个畜生才停下了殴打母亲的手。十二岁的狗蛋拿着菜刀把他追到门口,要不是母亲的阻拦,狗蛋非砍他狗日的一刀不行。

现在狗蛋是绝对不会给他下跪的,二叔为此训斥狗蛋失礼。狗蛋知道二叔怪他,是因为他冒犯了这个当年的村主任,这个主任的儿子现在是靠山村的支书。这家人在靠山村呼风唤雨,黑白通吃,人人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

受到训斥的狗蛋决定不再给任何人磕头。三天来需要磕头时他只是象征性的跪一下,就是不把头磕下去。这让二叔、大总和帮忙的近房们很有意见,觉得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失掉太多的礼数。狗蛋也没把孝箍子戴在头上,把它连同孝绳孝褂子一起放在了一边,几个长辈提醒了几次,狗蛋都没有戴起来,帮忙的亲邻似乎都很义愤。就有人骂:狗日的狗蛋,没有孝心,当个什么屁官!故意让他听到,算是谏言,狗蛋听了心里虽然不好受,但他就当没听到一样继续坚持自己的做法。狗蛋这样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在家乡扮演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想借着母亲的葬礼,将酝酿很久的这种怪异的想法付诸行动。他想:他们愿意骂就骂吧!

靠山村的村名来源于很久之前,他们李家先祖从山西迁来此地,看到这里北依青山,南看平原,“左青龙右白虎”,认为风水宝地,于是结庐为家。为了儿孙后代平安取村名“靠山”。李氏繁衍生息,瓜瓞绳续,至今已经发展成几千多人的大村。大家聚族而居,虽然没有出过高官显贵,但老少爷们淳朴敦厚,一直保留着原生态的民风。五十年代起靠山村成了靠山乡的驻地后逐步发展,集市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现在有了多层小区,山坡上被盖满别墅,村子楼房瓦舍,水泥铺路。当年的泥泞小道,土墙草屋已经成为历史.

几天来狗蛋发现这个偏僻的乡村在传统和现代的的融合中,风气变得不伦不类。原生文化被夹杂着一种怪异的铜臭气,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他觉得压抑失落。人们在他面前流露着谄媚和羡慕的目光。几个儿时的玩伴言语间再也没有当年的清澈,目光游离,满是敬畏,言语斟酌,仰视弥足。只有他的远房哥哥大牛,还保留着山民的粗狂和退伍军人的直率。大牛言无遮拦,从他口中他知道了山村里的老百姓被份子钱压的不堪重负。结婚宴、升学宴、喜面宴、生日宴、丧葬宴……层出不穷。知道村支书家人过生日和两个儿子上技校大办宴席,每一次敛财都在二十万以上;知道了村干部克扣五保老人的补助,虚报扶贫数字,粮食补贴,从宅基地划批、计划生育罚款和死人土葬那里捞取个人财富;还有强占集体土地,破坏自然环境开发小产权房;也听到了关于前任靠山乡书记郑贺的顺口溜:

郑书记,真不让,村村都有丈母娘;

郑书记,不简单,出门要开着813(靠山乡的公车号);

郑书记,心不良,强占土地建山庄;

郑书记,真吃香,夜夜山庄做新郎。

外面的歌舞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变成了唢呐吹奏的呜咽哭声,刚才的舞女摇身变成了一个身披重孝的孝女,泪水竟然混合着鼻涕流淌——叔叔家的三个姐妹开始哭灵棚了。她们一字跟在舞女的后面,低着头,孝布遮挡着半个脸,有的还面带着漠然的笑容,绕着母亲的放骨灰盒的灵床彳亍打转转。舞女边哭边数叨着随机编造的词儿,《十二月》苍凉的曲调,被门外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发聩。铙钹,梆子,小碴子错落应和,孝衣在黄灿灿的电灯映照下发出金色的反光,她们绕着灵床转圈的速度像蜗牛蠕动,幽灵一样在狗蛋的面前转过去又转回来,然后一字跪在灵前,点燃几张纸钱后哭声戛然而止。

狗蛋突然觉得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刺激着他的鼻翼,他抬起头看见刚才领头哭泣的舞女已经脱掉孝布,正妖冶的站在他的面前,短裙的下摆差不多碰到了他的耳朵,两条丰腴的大腿紧靠在他的左肩,脸上露着灿烂的笑。大总适时来提示需要打赏,他不知道该给多少,慌慌的掏出了二百元钱,被那女子半夺了过去,得意洋洋的说:还是省里的大干部大方,打赏的多。然后又是侄子们点哭灵棚,领头的换成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赤裸着上身可以清晰的看到手臂上延伸到孝布里的纹身。他手执唢呐装模做样仿佛一个悲痛欲绝的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动作夸张好像要寻死觅活。当哭灵的队伍从他身边绕过,汗臭、酒气和烟味发散开来,他突然有反胃的感觉。

母亲去世前,一直都和他同住在省城N市。老家的人,甚至他的二叔,三叔,舅家表哥都不知道他是省委某厅一个处长,掌管着一些干部升迁的权力。十天前,已经预感到生命终点患了胃癌的母亲异常坚决的要回到老家靠山村,说是要死在老家的堂屋里。狗蛋这才请了长假,在老家陪着母亲,尽一个儿子最后的孝道。

不知道是谁知道了他回家的消息,他和母亲从火车站打车到家时,他曾经的家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室内安装了空调。一应生活用品置办的非常齐全。县乡不断有人来探望,每有来人必有村支两委人员在他家里帮着接待。那些人有送钱的,有送物的,有的在点心里夹带着钱的,这让他诚惶诚恐。他不得不将这些钱打进省里的廉政账号。至于那些东西,他都交给了王丽丽要她想办法给处理掉,再把钱转交给敬老院或是村小学。老家人似乎这才知道了他的大名叫李峰,于是二叔,三叔知道了他这个侄子了不得,舅家表兄几乎每天都来看望一趟。嬉皮笑脸的要拿走人家送的东西,被李峰拒绝后满脸的不高兴。

前几天在母亲的床前,表哥拉着他说:兄弟,在俺姑面前,我求你办件事,你表侄大专毕业后,要考公务员,你得给想个办法,然后把他调到政府机关工作去。

李峰回答他说:男孩子要走自己的路,自己奋斗,我没法帮他。

表兄听了,一脸的不自在,委屈的说:你在省里当官,县长都得巴结你,这个忙你不能帮!咱还算亲戚吗!姑,你说说俺弟,你侄孙的事就交给他了。

母亲皱着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作声。

母亲去世前一天的晚饭后,二叔把他拉到院子里悄悄地告诉他:李峰,你弟弟想当村主任,你看看能不能给支书和乡里打个招呼?

他拒绝了二叔的要求,那道儿时的伤痛至今让他喘不开气来。至于乡里,他更不能打招呼,和王丽丽有着让他一生不得平静的恋情,男人的尊严和现实的境遇,已经噬咬的他很久很久。从那天起,二叔就开始找他的碴子,找机会就骂他几句。所好的是三叔还站在他的一边,这个比他大六岁的三叔,小时候总是护着狗蛋,经常帮助母亲干一些繁重的体力活。虽然对李峰的作派有点意见,但还是在他和二叔、表哥和乡邻之间打着圆场,维护着李峰的面子,默默的做着他该做的事情。

几天前李峰才知道大学同学王丽丽是现任靠山乡的副乡长。王丽丽的到来让他猝不及防,这个曾经在他的青春岁月里留下深深烙印的女人,曾经为他奉献一切的恋人,让他的心五味杂陈,刻骨铭心。

想到王丽丽,李峰心里蛰了一下。那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爱情,是他刻骨铭心的感情符号。十八年前,他幸运的考上了N市大学。那时家里因为父亲的原因早已经负债累累,母亲到处向亲戚,邻居借贷,好不容易凑足了他大一的学费。至今他还记得当他穿着父亲留下的印有“某某饲料”的衬衫出现在大学教室里的时候,招来的是怎样的哄笑。王丽丽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她没有笑,而是主动地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温和的向他微笑。她的微笑融化了他全部羞辱的感觉。王丽丽来自他家乡的县城,人生的苗条可人,性格温和,善解人意。

大学四年,他利用课余时间打零工,发传单,做家教。挣的钱足够维持自己学费和生活开支。王丽丽也成了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人。大学毕业,李峰考取了N大的研究生,王丽丽考取家乡县城的政府公务员。当王丽丽带着李峰站在她的父母面前时,李峰见到了少年时在村子见过的目光,那么居高临下,那么高深莫测,那么让他不寒而栗。

李峰这才知道王丽丽的父母都是县政府的干部,而且身居要职。他们希望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对李峰这个贫穷人家出来的孩子丝毫没放在眼里。命运弄人,几乎没有多少悬念,没有什么争辩,这对曾经山盟海誓同甘共苦的恋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很快的缴械投降,曾经坚贞的爱情誓言变得那么不堪一击。结局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们在县城的小旅馆,举行仪式一般的相互给予后分道扬镳,彼此决绝的为四年的恋情画上了一个句号:痛苦、矛盾、疯狂甚至不负责任。

李峰在N大读研期间,已经变得现实,他要通过努力学习,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母亲的命运。一个穷孩子已经不再向往轰轰烈烈的爱情,他只想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建立一个的家庭,平平淡淡的生活。忘了过去,忘了他曾经憧憬的幸福,曾经承受的苦难。研究生毕业后,他幸运的考取了省委的公务员,他努力工作,严谨认真。曾经的恋情渐渐成为掩藏在心灵之隅的刺,偶然触动,心就疼痛不已。直到妻子方玫走进了他的生活,王丽丽才渐渐成为他人生的过往。

他做梦没想到的当他和方玫谈婚论嫁的时候,才知道未来的岳父竟然是他仰慕的大领导。他被吓着了,想逃避,唯恐卑微的出身再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羞辱和未知的结局。然而他割舍不下对方玫的倾慕,方玫也放不下李峰的优秀,一场本欲平淡的追求,演变为彼此的难以割舍。他们结婚了,李峰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幸福,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岳父母的正直,善良,廉洁让他敬畏崇拜,李峰也顺风顺水一路升迁到了现在的位置。除了母亲知道他的地位外,老家人只知道村里有个狗蛋,不知道有个李峰。

至于为什么老家县里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一度怀疑过王丽丽。从李峰带着母亲回到老家开始,王丽丽连续几天下班后来为已经虚弱不堪的母亲擦洗身子,换洗衣服床单。方玫因为上学的孩子不能陪着李峰回到老家,王丽丽的到来差不多起到了一个女儿或是媳妇的作用。李峰因此感动着,矛盾着,不知道如何拒绝王丽丽的好意。因为家里几乎不断来往的亲戚,李锋感到非常的别扭。尽管亲戚们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关系,但都知道王丽丽是他们靠山村的副乡长。

李峰担心方玫知道王丽丽和她的事情,心里的忧虑逐天增加。和王丽丽分开了十四年,他已经无法判断王丽丽的举动是不是有个人目的。年青时的纯粹会不会因时间的推移和世俗的污染而变得功利。想重续前缘,还是要另有所图,李峰实在不知道。况且十四年前的疯狂举动,至今让李峰心存愧疚。这么多年王丽丽过得怎么样,他一无所知,甚至在心里慢慢抹去了对王丽丽的那份深爱。

王丽丽的再次出现令李峰的心里有被蛰了一般的疼痛,这种疼痛混合着母亲咽气后的悲痛,交错重叠,反复袭击。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有一种要补偿王丽丽的冲动。想办法提拔她……问问他家里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事……。李峰想不出来。和王丽丽一个人在一起时,李峰试探的问了她的情况,王丽丽支吾着,只是说自己很好。爱人是某局的局长,孩子上初中了。母亲去世当天,李峰托王丽丽帮忙处理送来的礼物时,王丽丽的脸色有一点泛红的变化。李峰觉察到了一种久违的欲言又止,有求于他的熟悉的表情一闪而过,但王丽丽什么都没说。从那之后王丽丽就没再来过。

大总用草台班子的话筒安排着葬礼的程序,原来是要孝子和近房烧辞灵纸。李峰心里再一阵绞痛,想到和母亲能够相偎相依的时间就是这最后的夜晚,他想大哭一场,但哭不出来,双肩抽动着,模糊的眼睛看着长明灯昏黄的光晕,母亲仿佛在光晕中盯着他说:儿子,按你的想法办,妈懂你!

母亲走的前一天,气若游丝,但到了深夜无人的时候,母亲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好像没有任何疾病,李峰握着母亲的手听着她的嘱托:儿啊,妈不该回来,……给你找……找麻烦了。别为这些小事……活得太累。至于怎么做,你自己琢磨……看吧!

“孝子辞灵——”大总拖长声音喊,李峰不应。悲切的唢呐声响彻在整个山村的夜空。

大总走进李峰,再喊“孝子辞灵——”

李峰说:“我就在这里和我妈辞灵吧!那些道道就免了吧!”

大总顿了一下,生气的大喊:不辞灵了,吃辞灵席去!吃完大家散了吧!

灵堂外传来一阵嚷嚷,夹杂着愤怒,夹杂着嘲笑。二叔在外面骂,三叔拽着二叔的孝布制止着。李峰无声的抽动着肩膀。他不知道帮忙的人们何时离开的,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的遗像正温和的看着他,陪着他守灵的二叔三叔在稻草垫子上蜷缩着打着鼾声,厨屋里传来李想和几个守夜的族中子侄们推牌九、打麻将的争吵。这个夜晚,李峰异常的疲倦,朦朦胧胧的靠在山墙上打着盹,无数的梦捉摸不定的袭扰着他,有母亲的的背影,有靠山村老主任的狞笑,有王丽丽的微笑、有方玫的温柔,有二叔的呵斥……。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李峰再也睡不着,灵堂里阴森森的,父母的遗像在橘黄的灯光里注视着他。遗像上悬挂的芦苇扎制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何怙何侍”四个朴拙的大字。遗像两边挂着“一滴心血一滴泪,三年怀抱三年恩”的对联。供桌上摆着香烛果品,各色纸花插在贡品的上面。供桌下的地上洒满麦秸,一张芦席,上面放着用蛇皮口袋装着麦草的垫子。那是给他准备的让他给过世的父母举行三拜九叩大礼的地方。他真想现在跪下去,给母亲磕几个响头,忏悔自己的不孝,但他没做到,他唯恐自己会大声的哭出声音来。

他走到大门外,靠山村的人都还在梦乡,慌忙星高挂东方。李峰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靠在大门边的影布旗静静地下垂着,他该是由长骨孙引魂的,但自己的儿子却留在了省城,李峰有点后悔没坚持让妻子儿子回来给母亲送葬。母亲在N市住的时候,妻子方玫已经尽了一个儿媳妇的孝道,母亲生病期间,妻子白天上班,夜里睡在他母亲的房间,细致入微,体贴周到。只是这几天她出差外地,实在无法赶回来。儿子正在上学,他也不想让儿子见到母亲去世的凄惨场面。正对大门的两根竹竿上分别高高的悬挂着白色和彩色纸幡,彩色的属于死去多年的父亲,白色的属于刚刚去世的母亲。两挂幡在微微的南风吹拂下,流苏微动,簌簌作响。听三叔说:“南风吹幡,后人做官”,李峰微微笑了一下,最里层的心还是因此荡漾一下,他也希望冥冥有助,凭着自己的兢兢业业会官运亨通,为社会为国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想他的童年,想这个靠山村给予他的所有的痛苦和快乐,他决定要用自己的能力改变靠山村,改变这个被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杂糅的怪异的小村。一声狗叫,唤醒了靠山村公鸡的齐鸣,东方欲晓,熹微初放。按照习俗,他在母亲的牢盆里燃起了一把纸钱,大声喊:“娘,天明了——”。

这是葬礼的正日子,县里及各大局,乡里及各村、各单位、乡亲和乡邻前来吊孝的络绎不绝,花圈花篮已经摆满了通往村外的小路。县里乡里各村各单位的礼金直接塞到了李峰的手里,来人吊孝的领导们都没有在葬礼上吃饭,都由靠山乡政府统一安排。李峰的舅家表哥因为李峰没有戴孝,嚷着要揍李峰,被众人劝开了。葬礼的桌席因为李峰二叔,三叔的操办,很丰厚,吃席的亲戚和邻居吃饱喝足,都打了包。每个帮忙的人都至少有两包中华香烟,这是其他人家所不曾有的。李峰今天仍然没有给任何人磕头回礼,好多人窃窃私语,议论最多的还是儿媳妇和孙子没回来参加葬礼,还不如侄媳妇,侄女呢。

无论如何李峰母亲的葬礼是靠山村有史以来最风光最排场最有看点的葬礼。大家羡慕着,谈乱着。美中不足的是孝子李峰不懂人伦,是白做大官的人。吊孝的礼节都是约定俗成的程序,除了李峰不懂外,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九揖九叩”“人三鬼四”“奠酒”,然后是假惺惺的哭嚎。

两本礼簿子用完了,共收到礼金75800元,花圈花篮125个。直接塞给李峰的礼金5000元正。

现任靠山村支书很意外的没有到场,委派一个副主任帮忙接待官场来人。二叔家的弟弟李想光着脊梁披着孝布,阴沉着脸,吸着烟,不阴不阳的看着李峰,也不做什么事。李峰娘骨灰盒下葬的时候,李想醉醺醺的趴在大娘的坟头上哭得很痛,几个人也拉不起来。

王丽丽没有来,一个乡领导把王丽丽的儿子带来了,说是王丽丽忙,少年替母亲给老人家烧纸。李峰看着孩子心头紧了一下,孩子太像少年的自己,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举止投足之间充满阳光,带着一般少年没有的儒雅。李峰心里喜了一下,但又迅速的制止了自己想象的骏马。他隐隐约约听谁说:王丽丽的丈夫因为工作失职昨天被抓了,有替王丽丽夫妻鸣不平的议论,说王丽丽的丈夫工作的恪尽职守,为人忠厚,说是王丽丽家没有靠山。李峰心里特别难受,明白了王丽丽为什么那天欲言又止,为什么这几天没有来。

李峰回到省城时后不久,接到王丽丽的电话,称帮忙处理的礼品钱攻共计13050元,已经转给他老家的学校购置了图书。李峰问她丈夫和那个孩子的事,王丽丽说他丈夫为官一任,既然失职,就由组织和法律定夺吧。那孩子是她和丈夫的心肝宝贝,要李峰不要多想。

不久李峰老家县的论坛上出现两个帖子,标题分别是:靠山村小学接到不明人物捐款45800元,靠山村敬老院接到无名氏捐款35000元。

半年后,靠山乡前任书记郑贺因为贪污腐化滥用职权被逮捕,靠山村现任支书因为贪污、乱占耕地被逮捕,时任县长被双规。李峰的远房哥哥退伍军人大牛做了靠山村的村支书。

很久以后,靠山村的老少爷们还在谈论着李峰母亲的葬礼,大家耻笑着李峰的大逆不道。

【作者简介】陈曦,男,中学高级教师。参与编修地方志两部,创作散文、诗歌、小说一百余万字。散见报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