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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空中京剧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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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1890年11月28日—1943年5月19日)

第十八章 课徒轶事

在休养赋闲期间,余叔岩的艺术活动从台上转移到台下。他把自己书房命名为“范秀轩”,寓效法谭英秀(鑫培)之意。他在“范秀轩”里除了吊嗓子唱戏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教戏。

教戏这件事,既费精神又费嗓子,余叔岩本来并不热衷于此;况且他已经很富有,不必靠教戏赚钱。然而他一旦发现人材,在爱惜之余总有助其成才之心;另外还有那么多崇拜者来问艺,总有几个够得上交情的,情面难却的。余叔岩正式收过的弟子,有两种说法,一是只有杨宝忠、谭富英、李少春、孟小冬四人(注1),还有一说为“三小四少”(注2)。“三小”指小小朵(指杨宝忠,其父名杨小朵)、小谭(指谭富英)孟小冬;“四少”则为陈少霖、王少楼、吴少霞(即吴彦衡)、李少春。之所以会产生两种说法的分歧,可能因为前一种说法的四人是焚香顶礼磕过头的,另外三人虽然学过戏,但未举行过拜师仪式。不过,如果后者的说法能够成立,凡是得到过实授的,都可以算作是学生,那么余门弟子就应该不止上述所谓“三小四少”。

一、谭富英与杨宝忠

谭富英为徒从富连成出科之时,正值余叔岩如日中天,取代谭鑫培须生盟主地位之际。谭鑫培之子谭小培是余叔岩的竞争对手,后来逐渐也对余叔岩佩服起来。他是满族名角德珺如(注3)的女婿,因此他的儿子谭富英身上有一半满族血统。由于混血而优生的关系,谭富英的嗓音条件大大优越于谭门的其他同辈弟兄,既高亢又宽亮。谭小培深知若想让谭富英成大器,不能只靠科班这点基础,唯有向得道的高人再请教。谭小培对儿子说:“咱谭家的好玩意,都在叔岩处啊!”于是带着谭富英来到余府,郑重其事地予以托付。

比起余叔岩当年入谭门之千辛万苦来,谭富英入余门可算得是不费吹灰之力。余叔岩对谭鑫培奉若神明,即使自己的名字已经风靡全国,“余派”已经被社会公认之后,他也从未自称过“余派”,而总是强调自己是宗谭派的,远不能与师傅比肩。每当旁人一提起谭鑫培三个字,便会见到余叔岩肃然起敬的神情。如今,来自师门的托付,余叔岩焉敢怠慢?他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谭富英。

在谭富英磕头拜师时,余叔岩以亲切的口吻对他说:“咱们两家的循环师承关系,是极不寻常的。现在我义不容辞。我向你爷爷学的头一出戏是《太平桥》,我也首先教你这出戏,把学来一招一式都还给你。”(注 4)

不过谭富英尚未全部学会这出《太平桥》,就要求改学其它戏了。原来《太平桥》对基本功的要求很高,所须武技之处俯拾皆是,余叔岩又教得极其细致,年青的谭富英对这出戏缺乏感性认识,越学越觉得繁难。他想既然《太平桥》缺少舞台上的实用价值,莫如改学一出台上能演,观众爱看的余派戏。谭富英对余叔岩十分叫座的《战太平》印象很深,坚持要求余叔岩改授这出戏。

余叔岩想,《战太平》同《太平桥》一样,也是靠把戏,也可以用为打基础,便答应了。正式开《战太平》课时,余叔岩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当作马鞭,说出头场花云回府时的一段——就是花云念过一声“回府”之后,挑帘出来,脚底跟着“水底鱼”的锣鼓点儿,走到台口勒住马,见着两位夫人,然后转身下马——他把这个从出场到勒马的身脚步,仔细做了一遍。富英照样子做了一遍,不行,再来,余叔岩再示范,又来,循环往复,后来虽然略具规模,但是还不能尽如师傅的意。这时,余叔岩已经是累得不得了,而富英也是非常的窘,幸而陈氏夫人在旁解围说:“今天大伙儿都累得不得了,歇一会儿!明天再慢慢的练吧!”大家也就此停止。谭富英经过如此一次次艰苦的经历,渐渐知难而退了。(注5)

图19-51 《汾河湾》谭富英饰薛仁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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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51 《汾河湾》谭富英饰薛仁贵

谭富英在余叔岩处辍学还有其它原因。他扮相极其匀称富态,有人说:“谭富英票价一元二,一出台亮相,就值八毛!”加上他嗓音奇佳,在台亮上几嗓,尤其爽朗,渲泄无余,很容易让观众满足。于是他自己也满足起来了。有一次谭富英在台上,未按余叔岩所教的方式去演,过于外露。余叔岩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谭富英回答说,是为了“警前台”,意思是迎合台下的观众,这下余叔岩更不高兴了,责问道:“那就不用警后台啦?”他心里一别扭,从此就不怎么教谭富英了。富英则顺水推舟,落得个清闲。他好不容易从科班里熬出头,如今本钱足,票房好,观众已经认可,何必再到余叔岩那里去“脱胎换骨”受训,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况且,频繁的演事,令他应接不暇,即使还想到余叔岩处学习,时间上也排不过来了。

不过,后来谭富英对此引为憾事,他曾对儿子谭元寿说,后悔当初没能把《太平桥》学下来。在他晚年直至临病榻上,主要的陪伴物是余叔岩的“十八张半”唱片,他反复聆听,对前来探望者说道:“老师的东西,我越听越妙,至今还有许多不懂呀,不是咱说话欺祖,(余叔岩)的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告诫谭元寿:“十八张半”的境界,空前了!我不敢说她“绝后”,但后人要超过也很难。当年老师不喜欢我,那是因为我不努力,不入门。你要努力提高,就应从这“十八张半”入手(注6)。谭富英的门生孙岳,后来就打出“宗谭学余”的旗帜。

在谭富英之前拜余叔岩的有一位吴少霞,他是名旦吴彩霞之子,向余叔岩学过一整出《打渔杀家》。后来他的兴趣转向武生行,拜在许德义门下,易名吴彦衡。他又拜李洪春为师,学过《截江夺斗》《小商河》等,曾先后搭荀慧生、高庆奎、言菊朋挂牌的戏班,也演二路老生。高庆奎演《哭秦庭》时由李洪春配演伍子胥,李洪春請假時就由吴彦衡代替。

最早拜师余叔岩的是杨宝忠。他是杨小朵之子。杨小朵是花旦兼武旦,44岁即辍演,改习胡琴,私淑陈彦衡。杨宝忠自幼学老生,由张春彦开蒙,后拜陈秀华学余派。杨小朵以为余叔岩吊嗓操琴之利,请余叔岩收了杨宝忠這位开山门弟子。杨宝忠绝顶聪明,非但学戏领悟得快,而且对于新鲜事物接受得也很快。他会拉小提琴,后来还灌过唱片。平时来往骑一辆锃亮的自行车,这在当时是时髦的玩意儿,经常载着余慧文或余慧清上街兜风。杨宝忠善于讲笑话,經常能把余宅里的上下人等逗得前仰后合,很受欢迎。他姓杨,骑“洋车”,拉“洋琴”,喝“洋酒”,因此余家两位女公子亲昵地称呼他“洋人”。

杨宝忠频繁进出余家约两年光景,多数时间是在客厅里与宾客神聊,与余叔岩的家人玩耍,待余叔岩得闲而又来了兴致,才零零散散地同他说戏,还教了他《击鼓骂曹》里祢衡打的鼓套子。杨宝忠极其聪明,他拜余叔岩之前向裘桂仙学过,而且《珠帘寨》《战太平》等戏都已经演得很棒,此番经余叔岩略一点拨,便触类旁通。杨宝忠的不足之处是底气不够,唱工略嫌单薄。他秉性放荡不羁,有时在台上看见台下有人向他逗乐,竟会还以颜色,也向对方瞪眼,惹得台下轰堂大笑。

某日余叔岩对杨宝忠说:“你给我磕了头,我总得象样地教你一出呀。”于是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也不放过,摳了一出《打侄上坟》(《状元谱》)。有一次堂会戏,原拟由余叔岩唱《御碑亭》,余叔岩因病让杨宝忠赴天津代劳,于是杨宝忠趁机请先生说戏,于是杨宝忠又学了一出《御碑亭》。后来,杨宝忠把《打侄上坟》和《御碑亭》两个余叔岩实授的唱段灌了唱片。

在前期余派演员中,杨宝忠可称唱念做打全才,是一位佼佼者。有一个时期,他还被杨小楼请去挂二牌。但余叔岩对杨宝忠也有些意见,比如杨宝忠喜欢自作聪明,在余府学戏期间,登台唱了一次刘(鸿升)派的《斩黄袍》,大有不专心之嫌。余叔岩教《御碑亭》时,在“王有道提笔”一大段唱工的快板中,省略了“男女授受理不应,七出之条为淫性”两句,说是担心杨宝忠的嗓音不够用。后来,杨宝忠听见余叔岩台上演此戏时同教自己的不同,心里好大不满意。杨宝忠爱喝酒,酒后在余府的说三道四,有时让余叔岩不悦,因此后来对他有些疏远。

图19-52杭子和(中)、杨宝忠(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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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52杭子和(中)、杨宝忠(右一)

杨宝忠嗓败之后,改习胡琴,居然一鸣惊人,成为一代名琴。杨宝忠有一肚子余派戏,而且融会贯通,在马连良一度唱余派戏的时期,特邀杨宝忠操琴,相得益彰。后来,杨宝忠辅助堂弟杨宝森,二人对余派戏的理解心有灵犀,在台上常有即兴发挥,殊途同归,令人神叹。胡琴的“快弓”和“花过门”是杨宝忠的绝活,经常拉得犹如脱缰的野马,可以说是在技术上登峰造极,使京胡开始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但京胡本质上毕竟是伴奏乐器,从这个角度而言杨宝忠的琴艺有不顾主客关系,过于自我表现之病,对此,杨宝森和杭子和也有所腹诽。

二 、 陈少霖与王少楼

在余门弟子中,陈少霖和王少楼的情况比较特殊,没有磕过头,却比磕头徒弟还要亲,因为陈少霖是他的小舅子,王少楼则如同螟蛉义子。

陈德霖之子陈少霖九岁就开始登台唱娃娃生,由谭鑫培弟子王月芳开蒙,并在家里练武功,后来又拜了老生名师陈秀华。陈少霖是陈德霖的续弦(时小福之女)所生,在他才十六七岁时,余叔岩已近四十岁了。陈少霖天资不很聪明,余叔岩想认真教,以报岳丈提携之恩,这样事情就麻烦了。生活中是郎舅,课堂上是师徒,真师徒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姑息。照梨园行的规矩,师傅可以体罚,以便徒弟不忘所学。余叔岩教戏时,手里拿着竹笛,教唱时用它来定音,教把子时拿它当刀枪来比划,一旦陈少霖学得不到位时,竹笛就成了戒尺。1930年陈德霖故世后,陈少霖搬到椿树头条余叔岩家里住。余叔岩和陈淑铭躺在烟榻上抽鸦片时,陈少霖往往随伺在侧。待余叔岩来了精神,才开始教戏。陈少霖学得慢,一个“出场”要学好几天,余叔岩心里着急,竹笛就抽在陈少霖身上了。后来陈少霖向余叔岩学戏前,往往是先跟鲍吉祥学一遍,再到余叔岩处学第二遍,以便少挨揍。陈少霖因学戏慢而精神紧张,往往还是不达标,免不了还是要吃几下“竹笛”。余叔岩认为陈少霖基本功不行,就让他每天化大量时间压腿、耗山膀。有一次陈少霖在余宅的院子里耗腿,时间好长,余叔岩却光顾同别人说话,还不叫停,陈少霖腿酸了,以为师傅可能不注意,就把腿从栏杆上放下来松快一下。谁知余叔岩不时瞟着陈少霖,一见陈少霖懈怠,便转过身来踢一脚,少霖猝不及防,膝盖一弯,跪到在地,从此再也不敢了。

一个是期望过切,导致严上加严,另一个是迷戏极深,却又资质平平;郎舅因这层特殊的师生关系而显得有点微妙。陈少霖以余叔岩曾苦练于春阳友会而东山再起,便自号“春阳居士”。他坚信余叔岩对自己没有恶意,因此不管如何挨打受骂、仍是毕恭毕敬,埋头苦学。如此七年,陈少霖学了《一捧雪》《宁武关》和《洪羊洞》三个整出,还学了许多戏的片断和选段。陈少霖后来也成为舞台上重要的余派演员,五十年代后长期与张君秋合作。他为人忠厚,在梨园界口碑很好。

王少楼是武生王毓楼之子,其姑母王明华是梅兰芳的第一位夫人。他自幼嗓音条件优越,在家里受到艺术熏陶。1919年他8岁时,得以在梅宅看梅兰芳和余叔岩排练《游龙戏凤》和《打渔杀家》,从此迷上余派老生。进而家里让他拜张春彦为师,又延请前辈名家教他文武昆乱各类老生戏,同时又请父亲教他练武功。他12岁时入了余门,因艺术上早慧而颇受师傅宠爱,余叔岩出门常带着王少楼,形同父子。久而久之外界对王少楼就有“余叔岩的干儿子”之称。同年,王少楼入斌庆社科班,边学戏边挂牌演出,与李万春并驾齐驱,一炮而红。1929年脱离斌庆社,搭其它班社演出。在一个较长的时期,王少楼延聘谙熟余派戲的陈洪寿擔任教師兼琴师,得到很大帮助。他扮相清俊,表情生动,嗓音圆润而有立音,很接近余叔岩的风貌。有的戏余叔岩没教过,但他按照余叔岩的原则和方法来唱,仍有几分神似。1930年他参加鸣和社,开始与程砚秋合作,长达十余年。

从二十年代中叶到三十年代初叶,王少楼曾经陆续灌过唱片36张,记录了他继承余派的出色成果,对于后人了解余叔岩早期和中期的艺术面貌,研究余派艺术的发展轨迹,颇有参考价值。

四十年代以后,王少楼嗓音开始失润,逐渐息影舞台,转向教学,曾经教过梅葆玥。五十年代,他入北京市戏曲学校任教,以余派戏为老生学员打基础,教出了张学津、张学海、李崇善、李浩天、安云武、赵世璞、谭孝曾等。

三 、陆素娟风波

余叔岩是一位通才,不仅于谭派,而且于生行的其它流派,甚至于其它行当,他都有研究。他吊嗓时要唱青衣、花脸,在台上反串过武丑,有幸在堂会戏上看到过的《八(虫字旁)蜡庙》朱光祖的,都说好极了。余叔岩说戏时,往往要说“全堂”,即把所有角色的戏,无论主角配角,生旦净丑,包括念白、身段、各自的位置变化、武戏把子以及锣鼓经、胡琴过门等等,都放在一起说,使学生能有整体的、系统的概念。对于戏中与老生合作的演员,他也能具体而微地教。然而以他的特殊地位,在教女演员时,难免闹出些风波。

北平坤旦陆素娟,苏州人,本来是前门外韩家潭西门环翠阁班子里的名妓,天资聪明,色艺俱佳。十二岁的时候就以老生面目在华乐园露演《珠帘寨》。后来改学青衣,列梅兰芳门墙,凡是《俊袭人》、《太真外传》等等的梅派新戏,都能演得精彩。在盐业银行北平分行经理王绍贤的支持下,她在梅氏离开北平时期就用梅的班底出演。民国二十六年。北平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有一场义务戏,大轴子是杨小楼《霸王别姬》,由陆素娟扮演虞姬。这出戏里其余的配角都是梅氏演出的阵容,如王凤卿、姜妙香等等,简直有着当时不可一世的显赫声势。在她还没有下海之前,有一次张伯驹要唱《打渔杀家》,想请她陪演肖桂英,跟余氏谈起这件事,余叔岩当时兴之所至,就说:“叫她来!我来给她说桂英。”这是难得的机会,陆氏焉能不认为是无上的荣幸,立刻就到余家去求教了。演过之后,陆素娟托张伯驹代邀余叔岩到德国饭店聚餐,聊表谢忱。此事被《立言报》记者知道了,第二天登报,抓住这个题材进行炒作,夸大其词描写一番,引发观众产生“风流韵事”之类的联想。果然这份报纸当天卖得很好。

余叔岩看了这篇报道之后心里很不自在。原来那天他带两位女儿去了,以未出阁的闺女跟北里中人来往,若是被传扬出去会伤面子。此刻有些好事之徒在旁怂恿,顺着他的心气对《立言报》痛加贬斥,火上加油。余叔岩怒不可遏,就带上琴师朱家奎气冲冲地到报馆去办交涉,要求道歉。然而该小报所登的内容,虽有炒作的成份,但余叔岩同昔日名妓陆素娟一起下了饭馆是抹不去的事实,记者仗着这一点坚决不肯让步。双方各说各理,相持不下,经别人劝解余叔岩悻悻而返。

余叔岩是名人,在媒體眼裡是新聞資源,於是《立言報》抓住機會,变本加厉,准备在报上继续发表文章,把余叔岩失态,大闹报馆的事件曝光,形成社会热点。(注7)有朋友向余叔岩通报了这些情况。余叔岩大怒,立即要找律师作打官司的準備。《立言报》方面则传来消息说,不怕打官司,坚决干到底。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硝烟弥漫。余叔岩的朋友中有军警界的头目,也有政府官员和学者,大家对于余叔岩应取的对策,议论纷纷,如同《借东风》里的一句唱词:“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莫衷一是。于是老朋友张厚载出来讲话了。他此时在天津交通银行任职,不时来京盘桓。张厚载颇知报业的皮里阳秋,他告诉大家:那家报馆要继续兴风作浪,不仅是为了出气,还在于把事情炒大,可以制造轰动效应。現在已經有其它报纸出來趁热打铁了。於是张厚载拿出一张当天的日报,上面有“余叔岩大闹立言报”的標題,記者報道:余叔岩那天与那位记者揪打起来,被踢一脚后,就势翻一“吊毛”。张厚载说:记者添油加醋的細節肯定站不住脚。然而即使官司打赢,又怎么样呢?陆素娟當年确实进过烟花巷,你確實帶女兒吃了她的飯局,打官司的过程就像在不停描摹脸谱上的那块黑眼窝,不描还好,越描越黑!

这确实是内行话,是有预见性的重要意见,听得余叔岩瞠目结舌。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不能上當,不能来硬的只能来软的。于是立刻派人到各报馆去斡旋,求他们把此类稿子压下来,已经编好的版面则马上撤换重编,不惜代价。好在有税务界朋友向报社担保,下个月征税时高抬贵手就是了。对于那位惹事的《立言报》记者,由窦公颖先生出面去打招呼,他是属地警署的头目,人家要卖他几分面子,再由余叔岩亲自上门赔个不是。就这样经过多方努力,事态总算平息了。

从这场“陆素娟风波”,可见余叔岩交游。他喜歡結交文人和社會上流人士,這既有学问上的需要,也表明了一种想要改变社会地位的愿望。为此他受到过一些圈内人的指摘。

关于余叔岩的交友问题,刘曾复先生后来有一个评论,附记于此:

“余叔岩与杨悟山有交情,一方面是因为杨梧山会拉胡琴,爱好余的艺术;另一方面是由于杨梧山是当时的陆军次长,余与他结交也有找靠山之意,有人说余叔岩交朋友‘五日京兆,三年一换’。这话需要解说一下,余叔岩演戏是处于国内军阀混战的时期,这时北平当政官员时有变动,他们在位的时候当然不敢去得罪,另一方面多少也有倚靠之意。人事变了,有的人离开京城后,余叔岩与他们之间的来往就不无限制了,这样交朋友余叔岩不无难言之苦,这种情况直到他故去前一直是有的。余叔岩除了同军警界有这样的交往外,与金融界也有很类似之处。一方面有的人也真佩服并爱好余的艺术,可以说是余的知音;另一方面余叔岩在经济上也难免有求其帮忙策划之需。还有一种朋友,是余叔岩一生都有的,这就是内外行真正研究京剧艺术的专门人才,他们之间的交往是真正交流艺术、共同研究,但是这里边也很难避免种种是非问题。总之,在旧社会一个演员学艺术,应付社会实在太不易了。出名的演员问题就更复杂了,不论他怎样出名、怎样有钱,他们的一切无不决定于他们的卑下社会地位。这样的问题需要以历史眼光来进行分析,不必把一切的事都归到一个演员身上,何况当时的演员在思想上、文化上又难免有所缺欠呢!”(注8)

四 、陪张伯驹演《空城计》

在票友中最获余叔岩实授者是张伯驹。“宁送十亩田,不教一出戏”,这个梨园谚语表明生怕同行抢饭碗;然而张伯驹学戏只是为了玩,不可能抢饭碗。然而余叔岩对张伯驹提的学戏要求,并非有求必应。于是,张伯驹就效法余叔岩的学戏方法。原来当年余叔岩对谭的配角钱金福、王长林等十分礼遇,在老谭未能多教的情况下,向谭的辅弼者间接学谭。于是张伯驹就从钱宝森、王福山那里掏摸玩艺儿。因为余叔岩在演戏后期,因钱金福、王长林物故,就用他们二人的哲嗣为配。张伯驹后来索性长年把王福山、钱宝森养在家里,以备随时练功、咨询,像这种大手笔,就非一般人所能办得到了。

有一次张伯驹提出学《坐楼杀惜》,余叔岩不愿教,说道“每一个演员不能每一出戏都能演好,因为其人的身份,与剧中人的身份大不相同,其内心表演不出,做工神情就差,宋江是一个坏人,是县衙门书吏身份,《坐楼》全是耍骨头,《杀惜》突然变脸,凶像毕露。你是一个好人,儒雅书生身份,如你演《空城计》、《盗宗卷》、《御碑亭》、《游龙戏凤》、《断臂说书》、《审头》、《连营寨》等戏一定好,因为你本身就是戏。饰宋江不会耍骨头,没有其凶恶本质,表演不出其内心,不会演好。”张伯驹向余叔岩学《失街亭》的王平时,曾问老师这出戏的“窍头”在哪里?余叔岩说,你这句话问得外行了,戏分人唱,会者是“人唱戏”,不会者是“戏唱人”。余叔岩要言不繁,进一步通过教会张伯驹这出戏,让他明白这番话的含义。演员须善于把剧情和剧中人的人物性格,同技术经验相结合,把戏化成自己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这就会有自己的创造,就会同一般背书式的唱戏不一样。《失街亭》里的王平,许多细节都能表现他的人物性格,轮到他表现的时候,能让观众感到他是主角,这就不是“戏唱人”,而是“人唱戏”了,这不就是“窍头”吗?

张伯驹喜欢登台彩唱。1937年正月,是他40岁生日,想大办一场堂会戏,自己上台露一下得到余叔岩亲授的余派戏。他很久便有一份心愿,想演《失空斩》,请余叔岩配演王平,却又生怕冒昧提出来之后碰钉子,闹成僵局。于是心生一计,在筹办堂会戏的时期请饭一局,在座有余叔岩、杨小楼等几位名伶,都是张伯驹熟人。张伯驹另外还安排了几位清客在座。大家在酒酣耳热之际研商生日堂会戏的戏码,清客们就试探余叔岩的口风说:“张大爷四十大庆可是个大好日子。他的《失空斩》是您给说的,假如您捧捧好朋友,合作一个王平,那可是菊坛盛事,千古佳话了!您看怎么样?”张伯驹则在旁边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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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53 《空城计》张伯驹饰诸葛亮

余叔岩对自己的艺术看得很重。与张伯驹交友教戏都可以,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然而自己演王平是谭鑫培亲授,当年仅在堂会中陪谭鑫培、王君直这样的师辈演过二三次,哪能跟票友一块儿起哄,闹着玩儿呢?不过,和张伯驹这么好的交情,也不能当面说不字呀!他看杨小楼也在座,就转移目标,以进为退,说道:“其实我这个王平稀松平常。倒是希望这出《失空斩》,能够烦杨老板来个马谡,那可就精采了”。这时全屋的人目光就转向杨小楼了。杨小楼笑着对余叔岩说:“小子 ,您可真会开玩笑!第一,马谡不是我的本工,再说也没学过这出戏,我可不敢接这个帖。”其实余叔岩料定杨小楼不肯接马谡,这样他也就可以不接王平这个活儿了。他还故意诚恳的说:”师哥,您别客气了,什么活儿,您还不是一学就会呀!您要是肯来马谡的话,我一定舍命陪君子,来这个王平,您瞧怎么样?”杨小楼一看苗头不对,就开始“敲缓锣”,说道:“好在为时还早,咱们再研究吧!”

按照张伯驹的本意,这天把《失空斩》促成了更好,如果不成呢,就即席研究,改派其他的戏码,没想到余叔岩提出杨小楼演马谡这个题目来,如能实现,那不更是锦上添花吗?杨小楼虽然当时没接受,可是并没拒绝。于是张伯驹仍向实现这一目标来努力。第二天清客们向杨小楼进言,其说法有两种:一种是,“您和张伯驹大爷是熟朋友,捧捧他吧!难得这么一回。”另一种说法是挑破余叔岩的用意,对杨小楼说:“您可别中了余叔岩‘借刀’之计!他不好推脱张大爷却拿您来顶门,让你去得罪了张大爷。这样一来,您不是上当了吗?”

杨小楼再思再想,衡量利害关系。最后还是答应了张伯驹。于是他一面请钱宝森给自己说马谡的唱做和身段;一面请张伯驹转告余叔岩准备演王平,定下了对戏的日子。这一下,张宅的主人和朋友们欣喜若狂,而余叔岩却意外落进自己设置的“陷井”。

原来,余叔岩只想到杨不会马谡,却忽略了杨的个性,也可以说是杨的弱点——他爱唱文戏。杨小楼的武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猴戏也演得出类拔萃,博得“小杨猴”的美誉。这两样都是家学渊源,克绍箕裘。然而他很少有机会演文戏,引以为憾事。定下了杨小楼的马谡和余叔岩的王平之后,张伯驹对其它配角也都想要第一流人选了。于是赵云找了王凤卿。马岱原是由末行扮演,但也可以用小生的来应工,于是请了程继先。其余角色由于没有谈妥金少山,就由名票陈香雪扮演司马懿,加上钱宝森的张合,慈瑞泉、王福山的二老军兼报子。这是有史以来的最强的配角阵容了。

这场堂会戏的消息传出后,戏票立即成为抢手货。张伯驹因势利导,把它变成一次公益性的演出。演出地点在隆福寺福全馆饭庄,堂会戏开幕之前张伯驹上台致词,向来宾表示感谢,然后介绍河南灾情,希望来宾鼎力相助,当场不募捐,自即日起随时可将捐款送交盐业银行代收云云。当日开锣是郭春山的《回营打围》,第二出是程继先、钱宝森的《临江会》,第三出是魏莲芳的《女起解》,第四出是王凤卿、鲍吉祥的《鱼肠剑》,第五出是杨小楼、钱宝森的《英雄会》,第六出是于连泉(小翠花)、王福山的《丑荣归》(《小上坟》)。这些精彩纷呈的戏演完后,大轴戏《失空斩》开场了。

第一场四将起霸,台下的来宾注目都把眼睛瞪得比包子还大。头一位出场的是王凤卿扮演的赵云,第二位出场的是程继先扮演的马岱,都得了满堂彩。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后来出场的王平和马谡身上。余叔岩的王平起霸,一亮相就是满堂彩。首先他的扮相儒雅而有神采,俨然有《镇澶州》的岳飞和《战太平》的花云的风采。然后他循规蹈矩地拉开身段,不论云手,转身,举手投足都边式好看,干净利落。台下掌声不断,热烈喝彩。到第四位杨小楼马谡出场,虽然只是起半霸,却是威风凛凛,气象万千。尤其他念的一句引子:“协力同心保华夷”更是叱咤风云,声震屋瓦,赢得观众“炸窝”般的叫好声浪。

就在所有来宾,啧啧称赞起霸之好的声中,张伯驹的孔明登场。在拜寿和感激的心情下,所有来宾此刻都特别捧场,张伯驹出场有彩,念引子有彩,“两国交锋”那一段原板,因他嗓音轻,多数观众听不见,可是在“此一番领兵”那一句,大家都知道余派在“兵”字上有一巧腔,估计张伯驹一定得意的耍了,那就心到神知地喝一次彩吧!台上的张伯驹听到这个喝彩后颇为得意,其实他不知是大家故意逢迎呢!

《失街亭》在诸葛亮“大帐”以后的几场戏,观众都郑重其事的听杨小楼、余叔岩的角儿戏了。马谡、王平在山头一场,可说是那天全剧的精华。杨小楼把马谡的骄矜之气,刻画入骨;余叔岩表示出王平知兵的见解,却又不失副将身分。两个人连说带比画,神情和身段妙到绝巅,令人叹为观止。由于盖口紧,观众听完一段,都不敢马上叫好儿,怕耽误了下一段,偶有一两个急性叫好儿的,前座必有人回头瞪他。直到马谡说“分兵一半,下山去吧!”王平:“得令”。大家才松一口气,尽情鼓掌叫好。

第五场王平再上,画地图,余叔岩边看地形边画,很细腻,不像一般的低头作画就完了。接着与张合起打,余叔岩和钱宝森二人平常是老搭挡,严肃而简捷。

第六、七、八场过场开打,不必细谈。第九场马谡王平上,马谡白“悔不听将军之言……”小楼带出羞愧的感情,念完将头略低。王平:“事到如今……”余叔岩面上微现不满,并不过分矜情使气。两个人的三番儿念“走、走,走哇……”一个是无奈,一个是催促,意到神到,不温不火,默契而合作得恰到好处,又赢得台下掌声。王平下场,余叔岩使个身段,起云手,踢腿,抡枪,转身,同时把枪从左手交到左手,这些动作都在一瞬之间,美观利落,令人目不暇给,又得到满堂好。马谡先惊,再愧,作身段,亮相,然后转身狼狈而下,也要了一个满堂好儿。他俩功力悉敌、旗鼓相当,在台上争强斗胜,抢着要好,台下越看越起劲,鼓掌喝彩,身不由己,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最后“斩谡”,余叔岩的王平,虽然只有两段共八句快板,却是斩钉截铁,字字珠玑。唱完“将王平责打四十棍”,余叔岩不顾带病之身,仍按老例,扭身使“屁股坐子”,一丝不苟,边式之极。然后马谡上场,杨小楼的唱工点到而已。在孔明和马谡的两番儿叫头——“马谡”“丞相”,“幼常”“武乡侯”,接着龙套“喔”了两次喊堂威之后,两人要做身段。在这段表演过程中杨小楼都用了矮架儿。原来杨小楼人高马大,若使高架儿就显得张伯驹矮了,老伶工想得很周到。

这次《失空斩》实际上是一次喧宾夺主的演出,余叔岩和杨小楼享尽了观众的青睐。“空前的《失空斩》”与然始作俑者张伯驹及其高规格的票戏声名,一同彪炳于史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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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54 在华东师范大学王元化学馆组织的京剧清唱活动上与李炳淑(右三)对话。左一为钱谷融教授、左二为徐中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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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见《京剧谈往录》陈维麟文。

注2:见吴小如《京剧老生流派综说》。

注3:德珺如是京剧早期的著名小生,旗人,票友下海。其父是前清重臣穆彰阿。

注4:谭富英后悔未学会《太平桥》之事,以及有关对谭元寿的谈话等内容,均见诸《京剧谈往录续编》谭元寿文。

注5:见孙养农《谈余叔岩》。

注6:此事系从鸿逵和谭元寿对作者口述。

注7:见孙养农《谈余叔岩》。

注8:见《余叔岩研究》p.111-112。

 《余叔岩传》(连载19)作者翁思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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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十八张半唱片之《失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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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十八张半唱片之《打严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