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儿被尿意憋醒了,他推了推睡在一旁的朱小四,轻声说道:“姐,我想小解。”

朱小四迷迷糊糊的闷哼了一声,嘴里骂道:“多大的人了,难道还要我给你把尿不成。”

朱五儿吞了口口水,“爹爹说新安城现在有了专门吃小孩子的妖怪,所以才不让我出门,他还说隔壁的菱姐昨晚上就被妖怪抓走了,吃掉了……”

小四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让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感到阵阵凉意。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鬼话,你要去就自己去,反正我是不会陪你的。”说完,她就沉沉的睡去了。

朱五儿又在被子里蜷了一会儿,试图重新进入梦乡,可是他终究没对抗过小腹的憋胀感。

于是,在和脑子中的妖怪大战了几百回合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下来,打开门走入苍茫的夜色中。

夜凉如水,朱五儿打了个哆嗦,摩挲着双臂朝茅房跑去。

一阵风迎面扑过,将地上被扫成一堆的柳絮重新吹散开,纷纷扬扬的冲着他的面孔袭来,有一两点甚至飘进了他的眼底。

朱五儿站住不动,手指使劲的揉搓着眼皮,试图将它们揉出眼睛。

可就在他泪眼模糊的眨巴着双眼时,头顶突然响起了一阵“呱呱”的怪音。

紧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了前面的那棵大树上。

朱五儿眨了眨眼睛,那刺痛感还未消失,不过除此之外,他的心脏被另外一种感觉紧紧的攫住了。

那是恐惧,他短短的一生中从未承受过的如千斤巨石一般的恐惧。

他从眼睛的缝隙中看着前面的树冠。

刚才是什么?难道只是一只夜归的鸟儿吗?因为那树冠的形状看起来和以往并无任何不同,仿佛那东西已和它融为一体。

朱五儿稍稍松了口气,他感觉眼睛终于能张开了。

于是又向前走了几步,准备速战速决之后赶紧回到自己温暖的被窝去。

可就在他即将绕过树干时,却又站住了。

树干好像比平时粗了一圈,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朱五儿还是敏锐的发觉了。

因为他成日里就在这棵大树上爬上爬下,对它的每一个纹路每一条枝丫都熟捻于心。

更何况,那多出来的一层“树皮”并不是静止的,它在轻轻的移动,就像……就像一个“人”正沿着树干慢慢的滑下。

朱五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很想跑,但是双腿却不听使唤,膝盖酸软的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的裤子已经湿透了,尿液顺着裤脚滴了下来,在地上晕成一个小小的圈,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圆。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黑色的影子从树上走下来,一点一点的走到他的跟前,慢慢的涨满身子,就像一柄弯弯的弓。

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街角走了过来。

程牧游走在最前头,他穿了身便服,没有骑马,只把长剑佩戴于腰间。

他那一对幽深的眸子中透着谨慎的光,在街的两侧一遍遍的搜罗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疑点。

可是即便他如此全神贯注的“巡夜”,脑海中却仍不免时不时的闯入迅儿的模样:那个一向皮实的孩子,如今却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眼睛中全是惊惶,这怎能不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感到心痛。

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晏娘的女子,她独立于树梢下,那周身散发的淡定竟然稍稍抚慰了自己焦灼的心境。

可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生出了一点疑虑,因为那她身上那份老持厚重的气质是不应该属于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子的。

这份淡定应该属于一个老人,一个经过岁月磨炼而变得百毒不侵的老人。

夜巡的队伍在街角拐了个弯,来到了新安城的南街。

程牧游远远望见前面有几栋楼宇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莺歌燕语不绝于耳,与周围死寂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禁回头问道:“不是已经宵禁了吗,怎么这地方还是如此热闹?”

史飞将脸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大人,这栖凤楼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不禁笙歌是我朝的规矩,所以……”

“犹自笙歌彻晓闻。”程牧冷哼了一声:“倒还真是有不怕死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史飞嘿嘿笑着退了下去。

“大人,大人。”一连串的呼喊声打破了长夜的寂静。

连栖凤楼里正打得火热的人们都被惊扰了,一个接一个推开窗户朝下观望。

一个衙役一边高声喊着一边飞一般的从远处跑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程牧游的身边:“大人,快,又出事了。”

程牧游赶到朱家时,朱五儿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他一把推开围在床前哭泣的众人,拉起朱五儿的胳膊触摸他的脉象,发现他脉搏已经极弱之后,程牧游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丸药塞进朱五儿的口中。

“这是南烛养荣丸,能暂时稳定住他的气息,”他说着又褪下朱五儿的贴身衣物,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的查看。

“没有出疹,没有肿块,没有溃烂……”

他的目光停留在小男孩儿的脚心,那上面有一个黑色的点,和绿豆一般大小,边缘光滑,就像是有人用毛笔点上去一般。

程牧游举起桌上的一盏烛火,想把朱五儿的的脚心再看得仔细些。

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怪音,紧接着,一团黑影从院中一闪而过,直冲着门外飞去。

程牧游抓起剑就朝外跑,史飞史今兄弟紧跟在他的后面,三人冲出朱家大门,来到街道的尽头,才发现那里正通向新安城的南街。

大片大片的黑肆意蔓延在天空,整座新安城犹如一个封闭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黑的让人窒息。只有远处的栖凤楼发出一圈一圈暗黄色的光,那光像火焰般跳动着,在黑暗中显得愈发诡异。

程牧游手握长剑在石板路上前行,他身上白色的袍子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刺眼。

他隐约觉得心里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等待自己去刺破去抽丝剥茧的将它打开,怎奈他和它之间始终像隔着一道墙,一道看似透明却难以推倒打碎的墙。

“刺啦。”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贴着路面滑了过去。

程牧游眯着眼睛,试图分辨出那东西的模样,可是黑暗和漫天的柳絮蒙蔽住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看清楚眼前几尺远的地方。

“快。”他冲身后的史飞和史今低吼一声,三人紧握着剑柄,朝着前面加快步伐追了过去。

前面的空地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那风慢慢的化作一团浅浅的漩涡,旋涡的正中心夹杂着几丝黑色的东西。

程牧游站住不动,警惕的看着那诡异的景象。

突然,那漩涡换了个方向,冲他迎面扑来。

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腥臭后,程牧游侧身躲了过去,然而后面的史飞却没有躲开,只听他大喊一声“什么东西!”然后哎呦了一声倒在地上。

程牧游和史今赶紧跑到史飞身边,他们看见他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双手使劲的扯着脸皮,似乎想把自己的脸撕烂一般。

程牧游俯下身子,双手紧紧的箍住史飞的胳膊,试图阻止他这种癫狂的行径,可是却被他挣脱了。

他突然吐了口唾沫,冲着不知所措的史今喊道:“哥,用剑刺我的脸,快。”

史今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呆呆的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程牧游,一会儿又看看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弟弟。

手里的剑轻轻的摆了几下,然后就像一只断了脑袋的公鸡一般垂在地上。

“哥!”史飞的吼声更大了,那里面掺杂着颤音,一听就知道他在承受着非一般的痛苦。

“快动手!不然,我的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史今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似乎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他将那把长剑高高举起,可落下时力道却松软下来,剑锋在史飞的脸上划了几划,仍不能下定决心割下去。

“救我……救我……”史飞抬起一只手,他哭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史今拿剑的手被程牧游抓住了,他按着他的手背用力向下一划,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地上的人闷哼了一声,然后不动了。

程牧游抹掉额角的汗,面色严肃的冲史今说道:“快背他回府,即时医治不会留下太深的伤疤。”

史飞醒过来时天已经微明,他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程牧游正坐在旁边一脸凝重的望着自己。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双手慌乱的朝脸上探去,手指触到一层层缠起来的白布时。

他哆嗦了一下,然后重新望向程牧游的眼睛,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帮你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麒麟竭。”程牧游站起来走到床边,他眼里的疼惜显而易见。

“留疤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会特别严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只是你尚未娶亲,这伤或对你的婚事有影响……”

听了他一席话,史飞却松了口气。

他略欠了欠身子,向程牧游抱拳行了一礼:“脸上多几道伤疤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要不是大人在危急关头救了我,史飞早就没命坐在这里了。”

程牧游朗声一笑,重重的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是条汉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放心,我一定会极力帮你觅得一份好姻缘的,只是……”

他略顿了一顿:“昨天晚上攻击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史飞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他攥紧了床单,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再一次回忆昨晚的遭遇。

“那东西很臭,像腐肉一样的味道。身上滑溜溜的,沾满了粘液,不过……”

他捂着嘴干呕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道:“又不是完全平滑的,有一粒粒的凸起,好像是浑身长满了小小的脚。”

“还有别的特点吗?”程牧游紧盯着史飞的眼睛,又向前凑近了一步。

“它飞过来的时候是一团,可是到我脸上就散开了,变成了一条条长长的线。”

“线?”

“嗯。”史飞重重的咽了口唾沫。

“就像虫子,但是又有所不同。那东西的头很尖,遇到肉就不要命的朝里钻,仿佛想钻进我的身体里似的,疼得钻心剜骨。”

见程牧游若有所思,史飞不禁轻声问道:“大人,朱五儿……怎么样了?”

程牧游的目光黯淡下来。

“他死了,我安顿好你之后就去了朱家。可那个孩子早就不行了,连尸身都被送到铁石栏了。”

史飞握紧了拳头:“娘的,这么说来城里的孩子都是被这个玩意儿给弄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疫病。”

“也不能这么早就下定论,毕竟我们没有亲眼看到朱五儿是怎么染病的。朱家人只说他出去小解,回来之后就陷入了昏迷,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未可知。”

程牧游站起身,他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出来了,只不过那朝阳被如烟的柳絮笼罩着,显得昏黄而萧瑟。

巷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程牧游皱着眉头推开窗子:“怎么回事?”

“大人,门口的那家绣庄开张了,所以才一大早这么热闹。”外面的小厮连忙应声道。

“这么早就开张啊,不是说要过几天的嘛,我还想着给小妹买几把扇子呢。”史飞接着话,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脸要和几道疤痕终生作伴这件事情。

“惜姐姐,什么声音?”迅儿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蒋惜惜。

这是他回府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从昨晚到现在,他或静默不语,或闭着眼睛昏睡,完全不似平时那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蒋惜惜心头一喜:“迅儿,你饿了吗,要不要吃饭?不,先喝点水,我去给你倒。”

“是什么声音?”

“要不要我去把你爹叫过来?”

“外面是什么声音?”

“迅儿……”

“是……什么声音?”

“迅儿,你要去哪儿?”

迅儿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朝屋外走。

蒋惜惜伸出胳膊拦住他,却被他用力推开了。

他走出屋子,穿过前堂,一直走到大门外。

鞭炮还未烧完,那跳动的红色掺杂在如雪一般的柳絮中,让人一时分不清楚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迅儿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点点红色让他的心感到久违的踏实。

它们一点点的解冻了那个女孩子留在他身体上的冰冷,那冷曾困住他的身体和思绪,让他犹如一具行尸。

不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朝着迅儿款款走来,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红线编织成的项圈,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迅儿。

“你是霁虹绣庄的第一个客人,就把这个送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