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宋建东
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棋局局新。
处理复杂人情世故的水准,决定了人的高度,左右逢源和前后不是人,其实只在一线之间。
庆历八年的冬天里,宋仁宗的心情不太好。
东京汴梁的宫城里,张贵妃一把将册封她的制词扔进了风里,让皇帝一时不好收场。
本来该是皆大欢喜,到最后却进退两难。
《清平乐》中的张贵妃
事实上,把事情办砸的就是翰林才子,一代诗家宋祁。
张美人8岁进宫城,历经若干年的宫斗洗礼,才赢得三宫春光,此一番进封,便到皇后之下,N人之上。
如果依照流程,会有隆重的册封大礼,由翰林学士起草文章,然后送中书签署,再加盖官告院大印,最后閤门宣读制词。
荣耀所至,不亚于点状元金榜题名,或者大将凯旋。
而年轻的张贵妃,正在恩承雨露时,就更期待这享受属于自己的典礼。
可是她想不到,当值的翰林学士宋祁,会成为这个流程中最大的一个BUG!
他用最风雅的文法起草好诏书,却别出心裁地跳过了三省签署,直接在制词上盖印,又不搞宣读环节,就直接送到了张妃的手里。
于是,没有了宰相签名,没有了册封仪式,当事人张贵妃反倒沦为了三宫六院的笑话。
这种尴尬,就相当于新媳妇穿着婚纱到了婆家,却发现原来没有拜天地的仪式。
你说这是看不起谁?
张贵妃越想越气,直到最后承受怒气的,自然逃不过还是她的老公,宋仁宗皇帝。
而给皇帝惹出家庭不和的翰林学士宋祁,自然也得到了下场,外放许州!
《清平乐》中的一代仁君宋仁宗
其实,书生气的宋祁,并不是成心要跟张贵妃作对,更不是跟皇帝过不去。
他只是不小心,着了“热心人”李淑设计的道。
在这封制词最初写成的那一刻,作为翰林的宋祁,曾经也感到直接加印送呈,似乎有些不对。
于是,他请教了貌似更老到的李淑,然后李淑告诉他,“进封地位多好的事,哪会有那么多不对?”
然后,老实的宋祁觉得这一句话很有道理,就不再多考虑。
然后事到最后,恰恰就不对……
作为皇帝的秘书,天天写文章的翰林学士,竟然就错了文章。
宋祁,字子京
事实上,写不对文章的根本,是因为看不懂人!
很书生气的宋祁并不清楚,对于他和兄长宋庠来说,李淑其实一直就不是什么“热心人”。
若干年以前,宋祁的大哥宋庠还叫宋郊时,中了天圣二年状元,宋祁则是同科第十名进士。
一时间,他们轰动宋朝,成为了多少人羡慕的弟兄。
然后三年以后,李淑受到寇准推荐,被赐进士出身。
然后当宋郊、宋祁兄弟一路向上时,李淑也形势正好。
而也就是在这时,李淑突然在某一天别出心裁地告诉皇帝,宋郊这两个字寓意不太好。
因为,宋是国号,而郊的谐音是交,而交就是交替。
然后,两个字合起来,寓意就是替代宋朝。
你说怕不怕?
而当宋仁宗皇帝细思极恐后,宋郊也只好改名,从此就叫“宋庠”。
宋庠,字公序
—04—
如果说宋庠改名风波,是李淑给宋氏兄弟曾经挖过的第一道坎。
那么这一次张贵妃册封事件,就是当宋祁在坑口上站着时,李淑顺便劝他跳了进去。
而两件事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多少年来李淑的初心从未改变,那就是,害怕宋氏兄弟比他优秀。
而且,从文章和学问的角度来看,宋氏兄弟也确实值得他妒忌。
当宰相夏竦还是安州知州时,宋庠和宋祁还只是普通文青,就受到了特别对待。
那一年夏竦命题,宋氏兄弟作《落花》诗,哥哥宋庠落笔而成:
一夜春风拂苑墙,归来何处剩凄凉。
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
泪脸补痕劳獭髓,舞台收影费鸾肠。
南朝乐府休赓曲,桃叶桃根尽可伤。
弟弟宋祁则作成一首: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迸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夏竦大为惊叹。
宋庠以落花为题,全篇却不见落花二字,夏竦断言他日后必中状元。
而宋祁,则辞采典丽清新,夏竦断言他未来也必为天子近臣。
然后天圣二年,由当世文宗晏殊负责天下贡举,宋祁就被礼部推荐为第一,宋庠为第三。
而章献太后刘娥临朝听政,不愿意以弟先兄,于是,哥哥宋庠就被点为状元,宋祁则成为第十名进士。
《清平乐》中的章献太后刘娥
—05—
虽然最终做了状元的是大宋,但或许是由于性情相近,作为座师的晏殊,却对生性洒脱的小宋独有钟情。
庆历年间,晏殊成为宰相后不久,宋祁也成为翰林学士。
然后,词采盖世的晏相,在宋祁家不远处租下一处宅院,只为了能和这位弟子旦夕相见。
而他们相见后,基本上就是喝酒,写诗,一起听歌观舞到夜深。
在数年这种多少有些奔放的生活中,他们迎送着春花秋月,感慨出岁月人生。
晏殊说: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宋祁说: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如果用道德审判员的眼光看,也许他们这就是颓废堕落,师傅带徒弟。
但在文学家的眼光看,他们这其实是才子风华,和道德一毛关系没有。
《清平乐》中的一代词宗晏殊
—06—
也许,每一种看似不合理的生活方式,背后都会有一种合理的态度。
比如在一年上元节之夜,哥哥宋庠在书院读《周易》,弟弟宋祁却点花灯伴歌女,醉饮到天亮。
第二天里,哥哥宋庠托心腹给兄弟传了一句话:“昨夜烧灯夜燕,穷极奢侈,不知记得那一年上元,在州学里一同吃齑煮饭?”
而宋祁却说了一句话,反问出了永恒:“不知那一年一同吃齑煮饭,究竟是为的什么?”
或许,这就是人生观的差别,一母所生也各有不同。
宋庠是儒家,宋祁则更接近于道家,有一种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洒脱。
所以,他的文章也更深情得人心,而在他的粉丝里,甚至包括皇城里的宫女。
比如任职翰林时,他走在汴梁的繁台街上,就遇上了皇家车队。
而年轻的宫娥掀起车帘,就认出了风神英发的他,然后脱口而出三个字,“小宋也!”
而这一刹的彼此对视,宋祁被打动。
然后写出了一首《鹧鸪天》,一时就传遍汴梁: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最后,连仁宗皇帝也知道了这个故事。
然后,就把这位可爱的宫女,赐给了自己的这一位多情的翰林。
木刻本《景文集》
—07—
也许性情中人远比道德先生更可爱,所以,连皇帝也为宋祁站台。
不过仁宗器重宋祁的,除了他的洒脱,也还有他对待文章的一种敬畏。
而在庆历三年,当皇帝决定要再修一套《唐书》时,宋祁就被选入了编修团队。
于是,著史也成了除游宴之外,让宋祁感觉很爽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而当他把这两种很爽的生活方式,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就成为了传奇。
在益州任上的时候,宋祁夜里宴罢,便大开寝门燃起椽烛,伴随左右侍女调墨伸纸红袖添香,他下笔行文,遥望简直拉风如神仙!
而当嘉祐五年,历时十七年的《新唐书》最终完成时,63岁的宋祁,也最终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
暮年的他看着汴河边上无边的早春风景,写出了传世的《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起笔自东城春光,收笔是浮生晚照,意蕴无穷。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尤其点染出精神,让后来的王国维都叹服。
而已经累官至工部尚书的他,因此也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红杏尚书”。
《清平乐》中的宋朝文官群体
后记
嘉佑六年三月,在无边的春色中,宋祁亲自为自己写下墓志,然后,变成了汴梁城里的东风。
一生洒脱的宋祁,好发议论而锋芒毕露,因此一生也没有位列宰辅。
有一年里,朝廷里讨论过一次宰相人选。
仁宗皇帝说了一句话,“大宋可以,小宋每次上殿,大臣里似乎就没有一个做对事的人。”
或许,这就是文人的认真,也是文人的单纯……
或许,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职场也难论是非对错,职场是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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