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26届乌迪内远东国际电影节于4月24日至5月2日举办，包括来自11个国家和地区的74部影片，以及15部全球首映。张艺谋导演获得此届乌迪内远东国际电影节金桑树终身成就奖。
上一次书本发布了张艺谋大师班现场对谈实录上半部分整理：，以下为下半部分内容的整理：
谢霆锋、张艺谋于远东电影节
现场录音：发条辰
编辑：吴睿雨
责编：刘小黛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主持人：我们知道您也和大量的国际巨星一起合作，和这些明星们合作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和不同吗？
张艺谋：对，你的电影不能老用新人。可能主要还是跟大明星合作，因为观众喜欢看。从投资的角度来说，投资人、导演也希望是大明星，首先他们是投资的保证，是票房的保证，其次他们确实是非常杰出的，他让导演省很多事情，因为在塑造人物上，他能帮导演，导演只是一个动嘴的人，讲再多他其实自己做不出来，活生生的角色是要靠演员表现出来，别人都帮不了忙。所以我老说电影里演员是第一生产力，是基本生产力。他好了才好，因为人物是第一位的。
我是摄影师转导演，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用了十几年才想明白。画面和美都不是第一位，人物才是。所以像马特·达蒙，贝尔，高仓健这样的大爷，跟他们合作其实非常愉快，他们带给我很多，尤其是像这样的国际合作，我也不懂英文、日文他演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剧本是这样的，可是他讲的台词我不清楚，我就看着剧本在这停顿了，可能是这一句对吧？但你还是不清楚，所以就要靠他来完成，你会看到明星演员在表演上非常有魅力。
刘德华、马特·达蒙和张艺谋合照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大演员对我都很客气，也很尊重，演完以后他就会问你怎么样？你觉得非常好，你不知道该怎么样，但你是导演，你还要往下说怎么做。不能说完全没有底，我就慢慢学会了一招。我就说确实非常好，你可以再好一点。他说你想哪一方面再好一点。你就得编了。其实对他的表演是完全赞美的，但是你不能只拍一次，还要再拍几次，说不定还有更让我惊喜的。所以跟他们合作很有趣，他们总问我怎么样，他很清楚，他也都可以表演出来，但是他们已经非常优秀，所以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要的了，我只是觉得把他们请到中国来这么不容易，花这么多钱，不要便宜他们。好，请你再来一次。
主持人：除了电影导演外，您还跨界做了很多艺术形式的导演，比如奥运会开幕式、歌剧等，您可以聊聊做这些与导演有什么不同吗？
张艺谋：其实我原来只是一个电影导演，我没有想过要做其他的演出，这跟意大利有关，还真跟意大利有缘分，我们叫跨界、出圈。我的第一个作品就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节日歌剧院来找我，就说你要不要导一个歌剧《图兰朵》？你们没有搞错吗？让我导一个歌剧。我那时候就光忙电影，完全不了解歌剧，《图兰朵》是啥？我完全不知道。我说好，你们等一等，让我考虑一下。然后我就想了几天，我就打算不接了，我根本就不了解。
我就问《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红高粱》的作曲赵季平，我说季平人家意大利让我导演歌剧《图兰朵》，我觉得这个没啥意思，我也不懂，就算了。赵季平说这不行，是一个大歌剧很了不起的，你一定要接，你可千万不要丢掉这个机会。因为他是做音乐的，他懂，他说我给你寄一个关于歌剧《图兰朵》的录像带。我印象很深，他让我就看录像带，也是某一个导演导的，我才知道。所以从那开始我有了兴趣，
赵季平旧照
然后我就来了佛罗伦萨，跟意大利人一起工作特别有意思。我们的指挥是一位知名指挥，所有的乐队和合唱队好几百人集体排练，但是意大利工会规定中间要有个休息时间，而且必须执行。中国人不是这么认为，这么多人都来了，咱们先把它忙完对不对？喝咖啡根本不重要。正唱着、正指挥着，我们有一个副导演专门定这个事，他看着表一到点，就用意大利话大喊一句，ok大家喝咖啡。我觉得这是第一次让我看到，欧洲人法律很严谨，他们说这个不行的一定要严格遵守。工会是要保护利益的，所以合唱队和乐队必须有休息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合作，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张艺谋版《图兰朵》现场照片
包括我们的主演也是明星演员，我们让他站在一个一米高的台阶上唱，这很简单，而且后面还有一个台阶。不行，他有一个负责安全的，一定要量、调查……他觉得ok，演员才可以上去。我这做导演的着急，怎么还没开始？他们说正在研究台阶的问题。这个很有意思，就是说中西方的文化不一样，所以除了学习艺术之外，你会有很多这样的知识。
我记得我跟皮特合作《长城》时让我印象很深，有一场戏在中国拍，马队、上千的群众演员全部排好，摄影机全部架好，要拍一个马队跑的镜头。黄昏的光线最佳、太阳最好的时候不能开拍。因为前一天下过雨，地面上有一些水坑但不深。属于国外保护动物组织的监视员说不行，马容易滑倒了。我说我们就让马跑一下，没有问题的。他说不行。很厉害，专门有一个人管，导演都得听他的，他不ok就不ok。他说不行，要看一下。这太逗了。
我们摄影师一直在催我，光线没有了，所有人都准备好了。监管员说不行，就走路过去，大家看他走路着急。他走过去看看水坑有多深，看完了再走回来，然后说不行，先让一匹马先跑一次。就是一种很严谨的、很有趣，中西方文化完全不一样。当时很着急，太阳马上就没有了，而且上千人都准备好了。不行，一定要把这个事情落实安全，很多这样的合作，有很多这样有趣的事情，会让你去想为什么观点不一样。 Ok你慢慢就会理解了。
很多事情是为了人，为了生命，为了保护大家安全的方方面面，这个是不太一样的。
《长城》剧照
有一阵我们认为艺术是第一，为艺术去牺牲。艺术的意义，就是一定要有集体精神，像我们为事业付出的牺牲，你这点东西还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种观念，所以完全不一样。在国际合作中，我有很多体会，不是关于艺术的，是关于制度、社会、人……的观念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合作很重要，大家彼此的对话和理解很重要。
包括今天全世界也是这样，我们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我觉得要彼此对话和理解。不同的种族、国家、文化习惯和历史真的是很不一样。你可能认为有很多可能不合理不公平，甚至觉得有一些是好笑的，但是在别人那里可能是非常正常的、普通的。所以我们人和人之间要彼此走近，彼此了解，彼此理解，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有很多事情也许可以通过对话和协商来解决，我们不一定要通过战争对吧？
所以实际上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自己的体会也是这样子，电影是什么？我个人认为电影更像一座桥梁，连接两边不同的人，连接所有不同的人。大家在这个桥梁上来对话，来理解，来欣赏对方，来看到对方的好和美，来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了解别人是什么样子，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至今都很热爱电影，我觉得我选择这样一个桥梁的职业。
张艺谋以前剧照
主持人：你想给现在的年轻导演什么建议呢？
张艺谋：经常我也会被问这样的问题，很多年轻的学生希望拍电影，希望当导演，或者希望投身于这个事业。在中国也有更多的年轻人出来，其实一直很活跃，那么怎么去做一个导演？或者怎么能成为一个好的导演或者是创作者？我觉得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因为今天你受到的教育和你的热爱，你得到的信息和关于它的基本知识，这些大家都是一样的，一个人愿意学习。
互联网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课堂，生活就是非常好的老师，所以你想学什么，都可以学到。只要你用功，足够勤奋，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也不一定非要去上专门的学校，其实都一样。我们大量的年轻人，你会看到他们自学成才，他们跨界，他们做各种各样不是自己职业上的事情，做得非常棒，比专业的都棒。所以学习渠道是公开的，透明的，是向所有人敞开的。只要你有方法，这不存在有什么诀窍的问题。
Ok你怎么能成功呢？我拿我自己做例子，第一个大概就是你要坚持很多事情，有很多不是你想得那么好，你可能会有很多次失败，你会不断地想放弃，所以我认为坚持是最重要的。你热爱电影，愿意为它付出，就一定要坚持，不用担心孤独，不要怕被冷落。坚持常常有一种等待的意思，你不知道你在等什么，如果坚持不下去，就没戏了。所以一定要坚持。
第二个，我们等什么，我觉得是机会，这个机会不知道老天爷哪儿能掉下馅饼。但是要等，因为你要相信我们今天在一个网络时代。机会其实是很多的，当你抓住一个机会，哪怕做一个短视频，你把它做得非常棒，突然互联网上点击率20万、30万 ……1000万对吧？你要抓住机会表现自己，这就是我们常常讲的命运。
张艺谋以前剧照
也不只是电影，各行各业人人都想成功。中国人老讲你是不是这个命，我自己总结命就是两部分构成，一部分就是机会，第二部分是你有抓住机会的能力，这两个缺一不可。你有了这两个你就有了命，你一定可以，我觉得是这样子。所以这两个，一个是能力，一个是机会。坚持你的热爱、等待、你对他的关注，对自己的锻炼和对自己的训练，一直坚持下去，一定有回报的。
主持人：在你拍摄了这么多电影后，令你最难忘的一部电影是哪部？
张艺谋：其实很难说。拍了几十年、拍了几十部的电影。当时我看很多导演是这样子的，下一部电影永远是最好，我也不想这么说，像句套话。我自己认为是第一部，就是我的处女作，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当导演。我觉得不管是干什么，恐怕第一次都是最难忘的。后头就是不断地重复，有成功的，有失败的。
我对自己的分析是这样子，我认为没有一个人是天才，可能全世界有很多天才导演，但我不认为有绝对的天才，都是靠勤奋。我对自己的作品概括为三三制，比如你一生的作品中1/3不错；1/3是达标；1/3可能不行。所以我对自己是这么看的，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就是说每一步都要很忙，非常爱惜羽毛。
很多朋友也跟我说你就是乱拍，你每一步都应该很高，就像大师一样，每一步都是经典。我说我可能做不到，我更愿意不停、不断地拍，也就是说快慢不重要，一直磨炼自己，对于生活和艺术的感悟，你需要不断地实践。
作品是什么？作品主要是靠实践出来的，拿嘴空说没有用，闭门造车没有用，所以要不断地实践。我大概是这样子，所以我就每年都拍，只要剧本好，我也不是那种十年磨一剑，我也不想装作大师。那1/3好的东西从哪来？其实你都付出了百分百的努力，每一部电影我都很努力、全力以赴。哪怕1/3不好的，我也是全力以赴，但它就是不好，原因可能是各种各样的，但是什么是好，我自己觉得很微妙，是要靠运气。
首部执导电影《红高粱》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我先说好作品是怎么来的，你和你的团队做对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演员也演出了最好的水平，这个才是运气。这个是很难的，其余的两部分你都不敢肯定是不是都能做好，你自己能做对所有的部分也是非常难的。所以我现在回答刚才主席问我到底哪一部最好，只能说我还是对自己很苛刻，我自己始终认为没有做到最好。我努力向最好走去，但我知道非常难。
因为当导演在现场每一天都要回答，所有的人来问导演是这样吗？你每天要回答几百个是或者不是，你怎么能肯定你的每一个事？万一你回答错了？对吧？你怎么能知道你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呢？你不是天才，我认为天才是没有的。
所以我印象最深的、最难忘的还是第一部，因为第一部是我的处女作《红高粱》，是我走上导演道路的第一次，它是我的尝试，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不知道我能否做这个工作，是不是可以做一个好的导演。我的第一步带有太多的不安和试探，也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很忐忑。我很有运气，感谢国际电影节给了我运气，第一部我就得奖了。你们不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第一部得奖是多么大的鼓励，就是那个鼓励让我走到今天。
印象很深的是电影结束的时候，柏林电影节大厅也全是外国人，电影结束的时候，我在电影中间我完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英文字幕、德文字幕做得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清楚，电影结束之后就像你们刚才一样，大家全部在鼓掌，很长时间的鼓掌，你从观众的掌声中突然坚定了你一生的信念，我觉得我做对了，大家看到了，我要坚持下去。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在电影节，在乌迪内，在所有这样的一个剧院，你们每一次观看，对于一个年轻的导演，对于一个第一次见观众的导演来说，你们的掌声会改变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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