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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许多行当、也有许多人爱用不确定性,为自己赢得利益。”

说“不确定性”文/王学泰

01

传统相声中有个学老北京“市声”(北京话就是做小买卖的“吆喝”)的段子。甲乙双方互相比试。甲说上半句,令乙接下半句,并猜出是卖什么的。

甲做小贩状,吆喝道:“江米小枣的——”

乙接道:“粽子,这是卖粽子的!”

甲接着吆喝:“切糕。这是卖切糕的!”指出乙接的下半句和猜的都错了。

甲又吆喝:“修理——”

乙接:“雨伞。这是修理雨伞的!”

甲接:“桌椅板凳。这是修理木器家具的。”

于是,乙急了:“你老是一个马、两个脑袋,叫我怎么猜?”

由这个小段子可知,甲利用答案的不确定性,使乙犯错误,回答不正确。

甲说:“俩脑袋还算容易的。我要说‘一毛一堆’。你更猜不着是卖什么的了。”

这是在智力游戏中运用答案不确定性,使甲轻易占了上风。世间有许多行当、也有许多人爱用不确定性,为自己赢得利益。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从事迷信活动的行当,如算命相面、巫婆神汉等等。

人们算命问卜、求仙供神目的就是求得预知,实际上,人间确切的预知几乎是不可能得到的,那些以预知他人命运为生的职业迷信者,更不会有求得确切预知的能力,可是他们又要表现出自己的预知能力,因此就尽量用“一个马两个头”或“一个马多头”答案对付求卜者。

算命行当内部流传的秘诀《方观成之互关》中特别告诫吃此行饭的人们说,对于求卜者,“若紧处何劳几句,急忙中不可乱言。只宜活里活,切忌死中死”。什么问题都要用活话对付,给自己留下广阔的余地,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里,“不确定性”是他们的法宝。

传统相声揭发算命者“算”你家里兄弟几人,可以说是运用“不确定性”取胜的经典。卜者不明确向求卜者说他算定对方家中有几口人,而是用“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来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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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我是独生子。”

甲:“这很对。桃园三结义,你命中注定是三兄弟,可是你命硬。只孤独出你一枝来。”

乙:“我兄弟二人。”

甲:“这很对。你本应兄弟三人,咕嘟(北京土话,指刚刚出芽)出一枝,还剩两人。”

乙:“我哥仨。”

甲:“这很对。你兄弟三人,桃园三结义嘛,都在一枝上。”

乙:“我兄弟四人。”

甲:“这很对。桃园三结义,哥仨,再咕嘟出一枝儿,不是哥儿四个吗?”

乙:“我哥儿五个呢?”

甲:“你哥儿一百个也没关系。除了桃园三结义那三位以外,你九十七个哥儿们都在那一枝上咕嘟呗!”

这就是利用形象的多义性,可以做出多种含义的回答。关键看你是不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当然,这是极通俗地用多义性对付求卜者的,传统占卜术、预言术中有比这高级多的。但不管怎么高级也离不开不确定性这一点。

古代占卜术注重形象性,因为形象是多义的,甚至是有无数解的。这就给掌握话语权的人们开拓了无限的空间。《周易》中不仅八卦、六十四卦都用自然现象或自然和社会中的种种具体事物作为象征,就是其卦辞、爻辞也多用有具体形象的事物象征。如爻辞为“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树荫里有鹤和鸣;我有好酒,请您来喝一杯)。这是一组形象,能够包容大量的答案。

唐代大预言家李淳风非常有名,据说是他写作的预言图书《推背图》是用诗和图画来表现的。这是用双重形象来扩大答案的多义性。《红楼梦》第五回里太虚幻境薄命司里的“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图册就是借鉴了《推背图》的写法。许多红学家对《红楼梦》80回以后情节推测的分歧,许多来自对这命运图册的解释。它的不确定性,给了红学家们特别宽阔的想象余地,有打不完的笔墨官司。

外交家也偏爱不确定性。有个笑话说,有人问外交家某件事行不行,当外交家说“行”的时候,那是“考虑考虑,研究研究”;当他说“考虑考虑,研究研究”,那就是“不行”。如果说“不行”呢?那他就不是外交家(淑女与外交家正相反)。

当然,守此道不知变通也有误事的时候,小布什那样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攻打伊拉克,萨达姆就是不信,以为是外交家的语言,也就是“考虑考虑,研究研究”(据说是受了希拉克坚定反战的误导),结果是国破家亡,身为天下笑。

02

居上位的统治者大多偏爱不确定性,因为居上位者天然地具备了一种“势能”,居高临下,有许多便宜之处。这种势能的优越如何能发挥出来呢?关键在于没有确定的社会规范。有了确定的规范,社会上下全都照此行事,首先束缚了在上位人的手脚,使其优势不能充分表现和发挥。

春秋时期,鲁昭公六年,郑国把刑法铸在鼎上,使众人皆知,以便遵守。虽然这种“法”只是要人们遵守的条令,远不是界定人们权利的现代法律,但公开了,也比藏之秘府好。可是这招致保守派的反对(也包括孔子)。孔子说“刑之轻重,不可使人知也”。唐代孔颖达在疏解为什么刑法条文“不该使人知”时说“贵之所以为贵,只为权势在焉”。

也就是说,在上位者之所以为“贵”,就在于他有权势,而“权势”说具体点就是居上位者有对人和物处理的权力。他们管理着社会上的芸芸众生,刑法就是其管理工具之一。如果这个“刑法”是秘密的、不确定的,对于在上位的管理者就方便得多;在下位者也因为不知道刑法的深浅,不知道偶有过犯,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理,所以“常畏威而惧罪也”。也就是说,刑法保持不确定性,老百姓才能常常处在恐惧状态,才能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以求得自保。而且,黑箱操作本身的神秘性就会使芸芸众生敬畏。

当时的保守派认为上古“圣王制法,举其大纲”,不把刑法订得那么细密,人们犯了法,再由执法者依据“大纲”“临其时事,议其重轻”。这样便赋予了执法者极大的权力。

现在刑法条文都铸在鼎上,人人得见,“贵者断狱,不敢加增;犯罪者取验于书,更复何以尊贵。威权在鼎,民不忌上,贵复何业之守?”人人都知道了法律条文,上下都照此行事,贵人们不敢增加,在下位者又可以根据公开的条文说三道四,那么在上位者的优越性又到哪里去了呢?因此保守派坚决反对法律条文的公开化。

当然,反对者所持的理由并非只是我们在上面所说的它使“贵者不得为贵”,要是只有这个理由,似乎只为“贵”者考虑,而儒家历来是以全社会和全体人民代表自居的,以社会公正的体现者自居的。因此,他们还提出刑法不公开、不确定是有利于实现社会公正的。因为犯罪是千奇百怪的,有的人犯的“罪”虽轻,但其动机是“大恶”,不可原谅;有的人犯的“罪”虽重,但究其原因,却是情有可原。如果法律只以“大纲”形态存在,这就给了执法者以充分的余地,让这些执法的圣人们宽大那些虽犯重罪但其心尚不甚恶,因而可以原谅的人们;从严惩处那些虽犯轻罪,但却是不可宽恕的人们。这样才能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这种说法把执法的在上位者都想象为“圣人”,几乎把他们看作是上帝,能对人间的一切作最公正的判决。既不漏过大恶,也不会冤枉良善。法不确定,才能够使他们的“公正”充分发挥。使恶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又能保护善良。

这种说法是颇能欺骗人的。我们传统政治学中往往是把统治者预设为“尧舜”的,特别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都是尧舜,怎么能用缜密的律条束缚尧舜的手脚呢?我以为,别说他们不是“尧舜”,就说是“尧舜”,长期掌握极大的权力,没有监督,没有对立权力对他的限制,久而久之,他也会成为暴君。

03

史前的氏族公社是个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不仅熟悉,而且大多有血缘关系。此时人们的行为规范,大多是受到习惯法和本群体舆论的约束(周礼中就包含一些氏族公社的习惯法),这种约束反映了人之常情,并表现出一定的不确定性,这是可以理解的。孔子对“以礼治国”“以德治国”的向往,实际上反映了他对这段历史的记忆,今天的人们也完全可以想象。

一家子里,家长的表率作用、七大姑、八大姨的口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以及血缘联系中的温情都是维持这个家庭的纽带,兄弟姊妹、父子叔侄之间,不可能完全按照明晰确定的“家庭公约”行事。这就是人们经常乐道的“人情”。

可是当国家出现以后(尽管这个国家带着很浓重的家庭色彩),随着所管辖范围的增大,人口增多和人的流动性加大,人与人之间不仅不了解,十分陌生,而且分成不同的利益群体。处在管理地位,或说掌握公共权力的人们天然地与在下位者处在利益的对立面,他们更是有自己的特殊利益。这些人感到用那种不确定性的方式统治,一方面符合传统和习惯,另一方面也更能照顾到自己的利益。

他们有时也用“家庭温情”一套“劝导”被统治者牺牲“小我”的利益,以服从大家庭的利益,这就不免有些虚伪。因为所谓“大家庭”的利益,实际上就是这些大家长的利益。如同一二十年前,苏联强调其卫星国保护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利益,实际上就是苏联的利益一样。此时社会管理者如果关注自己的长远利益,就应该平衡各个利益群体不同的要求,并驾轶明确的规范。

古代中国的社会基层往往是按照宗法网络组织起来的,周代数百年统治中,君主与宗子一体。最高统治者与大家长就是一人。秦代以后,虽然家国一体性分离,统治者不再是大家长了,可是由于“家”“国”的同构性,“国”与“家”的关系两千年来就没有扯清楚过。

皇帝还常以“大家长”自居,常常把被压迫的“臣民”说成是“子民”,“臣民”由于“隔膜”有的还真的把皇帝看作自己的“老子”,使残酷的统治和压迫总带有一点“脉脉温情”的色彩。因此那种不确定性的统治方式,不仅在统治者那里有市场,就是在被统治者看来也不觉得它悖于人情。

这种社会规范的不确定性被改头换面,长期流行,不仅说明统治技巧的既能一以贯之,又有花样翻新;也表明当自然经济和宗法制度没有消失的时候,它是有一定的社会基础的。如果那些具有确定性的法律又是秦法那样明确而细密的恶法(参见“睡虎地秦简”),人们更会觉得那些虽不确定但却带点人情味规范更好一些。

文章节选自王学泰《发现另一个中国》,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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