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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富则求贵,贵则求富,官与商逐渐融合起来,构成中国社会的新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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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里的官与商

文/骆玉明

今天我想要分享的主题是《金瓶梅》当中的官与商,这个话题尽管在《金瓶梅》里面也许还有很多漏洞,但已经触及中国社会很大的问题。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中国历史的结构,同时这对我们理解现实社会也有一定的意义。

从传奇到写实,从英雄到常人

先说一个文学史的话题。从《金瓶梅》开始,中国的小说有个重大的变化,就是从传奇性的小说向写实性小说的变化。这是一种跨越性、本质性的变化。而且,从世界范围来说, 这种变化都是体现着文学的根本性进步。

我以为,小说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对人性的审视和演示,就是探究人是什么,以及可能是什么。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是有限的,有很多生活变化,或者重大的变故,我们根本没有经历过,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一旦进入这种处境时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而文学提供了理解各种人性处境的条件,我们可以从他人的经历当中去体会人性的可能。

而比较起来,传奇性的小说与写实性小说有很大不同。传奇性的小说写非凡人物的非凡经历,固然也可以体现人性,但是跟普通人的生活有很大区别,它的真实性是有限的,也难以达到深刻地显示人性的目的。而写实性的小说关注平凡的人和日常性的生活,在审视和演示人性的意义上,它是更真实和更为深刻的,因而有更高的文学价值。

在中国文学史中,标志着从传奇性向写实性方向转变的小说就是《金瓶梅》。《金瓶梅》是一部天才的小说,虽然它有些粗率。作者是个天才,有些用很简单的笔法描写的内容非常有震撼性。读《金瓶梅》会让人非常不安。因为它非常真实地描写了人的堕落、罪恶和生命的虚幻;在这虚幻中人们兴高采烈、走向毀灭之深渊。这种过程会让人产生某种惊恐。

《金瓶梅》创制的一种基本结构就是将家庭、社会相重合:一方面写家庭内部的生活,描写各种人不同的命运,由于不同的命运所形成的不同的个性、生活态度,乃至不同的结局;另一方面又通过小说中的一些人物跟社会发生关联,特别是从重要的男性人物的活动去反映这个时代和社会情状。以后《红楼梦》以及巴金的几部小说也是沿承这一方向而发展的。

官本位结构中的“金钱”影响

在这样的一个结构中,《金瓶梅》描述了在以前文学作品虽有所触及,但是没有得到很真实反映的人物类群——商人。

我们知道,明代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管对所谓“资本主义萌芽”问题采取什么立场,明代社会的变化是不可否认的。而它的重要表现就是城市经济的繁荣和商人的活跃,从而对原来稳定的社会结构形态带来一种冲击。因为金钱可以影响他人的态度和生活方式,可以对社会造成一定的改变,金钱也是一种权力。

如果说金钱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权力的话,那么它在不同的社会结构中体现自己的方式,以及达成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在典型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可以明显而直接地作用于政治,使社会政治体现资本的意志。但是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金钱的作用会受到限制,它表现自身力量的方式要曲折得多。

中国社会历来是一种大一统的官本位结构。中央集权、文官制度,保证了这个社会的稳定。一般而言,一个人获得财富和社会认可与荣耀的依据,就在于他在官本位结构中达到什么层级。在这种社会结构里,商人一直是官本位体制之外的一种力量。

过去,处在“重农抑商”政策的抑制下,这个阶层虽然对官本位结构具有一定威胁,但其力量有限。而到了明代,至少在东南沿海一带,商人的势力变得相当强大,这个阶层需要表达自己的力量。而国家的大一统的政治体制一方面需要阻止商人势力过度的膨胀,另一方面官僚阶层也需要在商业经济中谋求更多的利益。所谓富则求贵,贵则求富,官与商逐渐融合起来,构成中国社会的新景观。

官与商结合的三种方式

在《金瓶梅》中,我们首先看到官与商的相互依赖。由于官员是从科举制中选拔出来的,刚刚进入仕途的读书人,家里未必很有钱,但是又需要获得一种与自己的社会地位相称的生活方式,那么依靠谁呢?贵则求富,富在商人那边。

《金瓶梅》一开始写西门庆的“事业”,说他经商的同时,“又放官吏债”。这个官吏债就是借钱给未得实职、还没有机会捞钱的官员,一旦他们得到官职,就加倍偿还。这也是一种生意,当然这需要有一定的背景、一定的势力。

直接的“有借有还”是一种简单的官吏债。有时候,商人资助官员,并不定等着他还钱,而只是为了结交官员,从中获得某种尚不明确的机会。这可以理解为一种远期投资。

《金瓶梅》里面写到一个蔡状元,他是贫寒人家出身,中了状元,就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可是眼前还很穷啊。蔡状元跟太师蔡京联了宗,认太师做干爹。这当然是为自己在政治上找到一个靠山,而对太师来说则是扩大自己的阵营。状元嘛,有前途的。

可是,这位姓蔡的又是状元、又是太师的干儿子,却很穷,干巴巴的,合适吗?蔡太师的总管就介绍他回去的时候去顺道探望一下西门庆,说到了那里必然得到厚待。这就是请富商掏钱解决蔡状元的难题。

然后蔡状元就到了西门庆那里,西门庆得到蔡京总管的交代,当然要好好款待他,一切都很顺利、很风光。可是老是喝酒、吃饭、听小曲,没有真金实银,蔡状元着急了,直接对西门庆说:“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笑说:“不劳老先生吩咐。”就是说,这个事不用你说。

这个细节表明,蔡状元做官做得不久,还不懂官商之间交往的规则,着急了,丢份了。西门庆自己也是受蔡太师的扶持的,他有义务照顾好蔡御史,给予必要的资助。

那么,这对西门庆而言有什么好处呢?蔡状元现在是他的朋友,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远期的合伙人关系。过了一年之后,蔡状元外放了一个官叫两淮巡盐御史,手里有实权,代表国家掌管垄断性的盐业经营。西门庆手里有盐引,就是盐业经营的许可证,他需要去领这个盐拿到市场上卖,先领到、足数领到,利润就高一些。他和蔡御史是有交情的,交情产生于他原来对蔡御史的投资。现在当然还需要殷勤招待,包括请美貌妓女陪夜。事情很好办,一切都顺利。当然,蔡御史现在跟以前也不一样了,说话非常合身份,风雅又体面。

这里可以看到官与商结合的最常见的方式。在商人而言是出资购买权力,使国家公权力为己所用;在官来说就是所谓权力寻租,拿国家公权力为自己换钱。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结合方式。

但是这种结合方式不稳定,于是就有第二种方式,就是使自己进入体制,成为官本位结构中的一员。

《金瓶梅》在这方面写得不是很好,比较简单、粗糙,就是说,他到蔡太师那里送了多少钱,然后蔡太师手头有一些空白的官员委任状,他就将西门庆提拔为山东提刑副使,一个五品官。

这个写法有点漫画化,买官卖爵不是市场上买青菜、萝卜,不能那么公然的。但尽管《金瓶梅》写高层政治往往不太准确,但还是用比较粗糙的方法描绘了这样一种社会事实:商人通过金钱的运作获得一种政治地位,使自己直接进入体制,成为权力机构的一部分。

这种地位对于他们的商业利益当然会有保护作用,但是仍然有问题。如果我们把西门庆买官的情节还原到明清比较真实的历史场景,可以看到商人进入体制的通行和合法的方式是捐官,就是拿钱向国家买官。但这种官员和经科举出身的官员还是不同的。

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体现着中国传统的文官制度的本质,他们是官僚体制的核心。而直接用金钱买来的官员身份,并不在本质上代表官僚体制,也不可能成为国家权力的核心。

简单说,直接通过金钱进入体制,结果也只能是依附于这个体制的外层,而体制的外层是非常容易剥落的。所以西门庆一方面看不起文官,因为他们穷,可是自己生了个儿子,抱在怀里,还是殷切地祝愿他“将来好歹挣个文官”,因为只有经科举出身的文官,才是国家机器的核心。

这样,我们来说明清时代官商结合的第三种,也是最高形态:官商一体。

西门庆的儿子没有长大,他并没达到我们说的最高层面。但明代有很多史料可以同《金瓶梅》所写的官商关系相互印证。明代有很多富贵相兼的家庭,这种人家如果有几个儿子,就会让有的儿子读书做官,有的儿子经商发财。这样,做官的儿子能够维持家庭的社会地位,保护家庭的经济利益;而经商的儿子则负责支撑家庭的经济地位,并扩大财富,同时也从经济上支持做官的家庭成员。

这是明清很常见的,也可以说是经典的官商结合方式。明万历年间做到内阁首辅(相当于宰相)的张四维家族就是如此,随着张四维政治地位的提高,张家在控制山西盐业的过程中获得的经济利益也越来城大。

官商结合的危险

官商结合虽然给商人带来很大的利益,但同时也带来很多危险。官场的权力斗争是很难预测的,政治风波一旦兴起,依赖权力谋求商业利益的人们必然会被卷入这种风波,甚至招致杀身之祸。

《金瓶梅》第十七回说到西门庆勾搭上李瓶儿,正打算将她娶回家,忽然晴天一个霹雳:东京禁军提督杨戬受到弹劾,被逮捕查。这个杨戬是西门庆攀上太师蔡京以前最重要的靠山。

这消息令西门庆惊惶失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建造的花园、新房马上停下来,全家人不许外出走动。太太吴月娘宽慰他,“各人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到底跟咱们没有直接关系。西门庆恼道:“你妇人都知道些什么?”

他心里明白:上层的权力斗争,拔起一个,必带起一堆。虽然最后西门庆通过紧急公关逃过了这场危机,但根本的原因是皇帝不想深究杨戬,也就是风波本身没有闹大。不然,一个商人再有钱,在政治权力这头巨兽面前也只能说微不足道。

比较起来,那种实现了官商一体化的家庭,抵抗政治风波的能力要强一些,因为他们本身已经是权力结构中的核心部分。但正因为他们和政治结合得更紧,一旦在权力斗争中失败,他们的经济利益也会丧失得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