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断背山》《卧虎藏龙》的导演,奥斯卡金像奖得主,傲立国际影坛的传奇。《李安访谈录》精选李安接受的十九篇重要访谈,时跨二十年。这是其英语访谈合集首译中文,多方面记录了这位导演的人生与创作,以及他对自己代表作的深入解读。

李安的电影丰富多元、难以归类,他在三大洲、两百年间自如穿行,始终寻求变化与突破,不变的则是他对叙事与人的关注。这一切都在李安的访谈中得到展现:对电影的狂热,对讲故事的着迷,对自我极限的探索,对局外人身份的困惑,对做父亲的恐惧,对女性的认同;关于家庭与温情,关于中年危机与欲望,关于东西方文化的界限与交融,关于和明星们的磨合……在这些访谈中,李安是充满魅力与智慧的讲故事的人,温和谦逊,幽默大胆,直击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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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访谈录》,

[美]卡拉·雷·富勒 编

,邵 逸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充满风险的《卧虎藏龙》

观众:《卧虎藏龙》似乎相当冒险。主要的风险是什么?经济风险?

李安:当然是很大的风险。压力很大。这是我一直很想拍的影片,但我一直不具备相应的技能,直到我拍了六部作品。之后我做好了接受挑战的准备。我认为最大的挑战是,我在拍摄一部要花很多钱的类型电影,而且我想拍一部一流的剧情片,看能否保持平衡,让两者相互促进。此外,我想在中国的各个相距甚远的地方取景。所以这一切都极具挑战性。完成三部英语电影之后,回归我的文化根源,实现我的童年梦想,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但这也是新的冒险,因为拍摄这种电影在美国是低成本,在中国却是大制作。没有现成的规则。我们可以自己定规则。没有制作人时刻在我身后指手画脚。没有定则。当然,我不断测试极限。

詹姆斯会告诉你,李安导演的、周润发和杨紫琼出演的一部电影,能从每个地区筹到多少钱。他们会给我们一个数字,然后我们定预算。这方面,詹姆斯可以补充具体信息。融资过程及相应的风险很有意思。筹到钱就没问题了,可以开始拍电影了。但对于投资方来说,这部影片必须有六千万美元的收入才不会亏本。过去,华语电影的票房远达不到这个数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就是我们想做的事情。

詹姆斯·夏慕斯:……反正后来我们预估在欧洲能筹到多少,这里有很多依然信任李安的老朋友和发行商,这些数字证明了影片应该有若干美元的预算。……我们不得不……找一家足够疯狂、愿意这么做的银行,最后在法国找到了。然后我们要找一家愿意为影片担保的债券公司,因为有保险保证我们能够完成这部在中国各地拍摄的疯狂电影之前,银行不愿意给我们钱。……最终,我们需要处理多达几千页的法律文件,都要按照一定的顺序走签——法国的某人不先签的话,意大利的某人就不会签。同时,他们已经在北京了,进行电影的前期制作,差不多就要抵押李安的房子。所以我们心里有点儿没谱。

诺曼:这一切都可能因为一两个小意外——比如杨紫琼刚开始拍摄就膝盖受伤——而功亏一篑?

李安:是的,拍摄第二周,非常不幸。做一个旋转飞踢的动作的时候。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但她疏忽了,而且当时是夜里拍摄快要收尾的时候,咔嚓一声,她的膝关节韧带断了,必须送去做手术。接下来约两个半月的拍摄日程全部要重新安排。真是一个噩梦。一开始我们在戈壁滩上拍摄——后勤方面真的是一个噩梦——我们迷失在荒漠和暴雨中。那是荒漠啊。一连两个星期下雨!(笑。)

夏慕斯:我们的制作人江志强每天都在烧香祈祷好运,但完全没效果。本地人来找他,对他说:"谢谢你烧香,我们也是这样求雨的!"

李安:整个制作过程都是这样的。什么都不顺利。我为了一点点小细节,为了把影片拍成,折磨自己,折磨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完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挺过来的。有人问我会不会有续集……(笑。)想想都觉得太疯狂了。

观众:两位都是武侠片的影迷吗?如果是,这个类型中你们最喜欢的导演是谁?

李安:我从小就看武侠片,是忠实影迷。小时候吸引我的是故事,关于力量、个人超越和爱情的故事。道德故事。我成长过程中的秘密快乐来源。我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之后,香港武术指导开始统治这个类型,制作了很多精彩的打斗场面。当然,他们不怎么在意打斗场面之间的剧情。作为一名年轻的电影学院学生,我对电影语言非常感兴趣。所以两方面都很吸引我。我想要达到香港武打的高标准,同时拍出精彩的影片,并受到赞许。所以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那些导演中,胡金铨和张彻我最敬仰。最近的导演——除了作品中一些非常经典的打斗场面——对我没有太多影响,我不太喜欢那些故事。

夏慕斯:为这部影片做研究时,我看了很多武侠片。我目前最喜欢的是主要在六七十年代活动的张彻,如果你能找到《独臂刀》的录像带……这些是非常残酷、乖张、有点施虐受虐情结的武侠片,在其中,身上油光闪亮的男人把彼此砍成碎片。很有意思!(笑。)

观众:我听说你计划明年拍一部前传,周润发说他将一年半不拍电影,是真的吗?

夏慕斯:如果我是周润发,和这家伙一起拍了这部电影——我就退出影坛了。

李安:不是明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太累了。我可能需要拍一两部英文电影来恢复。身体真的受不了。

夏慕斯:但无须担心,明年就会出现很多名字里有"卧虎藏龙"的中国电影——各类前传……

观众:你在作品中描绘了很有意思的女性人物。这在电影中并不常见,你的灵感从何而来?

李安:我想来自我的妻子。真的。还有我的前女友。我从小接受的教导是传统大男子主义的,但我想我内心不是一个很阳刚的人。我不是吴宇森。在现实和戏剧世界中,我会被强势的女性吸引。如果坚强的女性心碎,我也会心碎。这是很能代表我的东西。文本中如果有这样的人物,我就会抓住她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化学反应。我发现和其他人物相比,我更擅长表现强势的女性人物。

我注意到,在亚洲,不知为何,我作品的观众百分之八十是女性。所以你会看到畏畏缩缩地坐在女人身边的男人(做出安静、卑微的样子),可能看《喜宴》的男性观众多一点。

我认为,探索男性主导的压抑的社会也是一个新鲜的角度。尤其是在这部作品中,在这个非常男性化的类型中,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更有情感深度,因为我们与女主角共同进行了一场情感之旅。我喜欢这一点。我想这是我能为观众呈现的最好的东西。

观众:能说说影片最后在竹林里的打斗吗?花了多长时间?

李安:那个片段拍了两个星期。主要的工作是在剪辑室里完成的……那是我的一个疯狂的想法,一连几个月被所有人拒绝。在竹林里的打斗很多,因为竹林是很浪漫的环境。在中国,竹子象征着正直——它向上长,有弹性,就像剑法一样。竹林也是很好的前景。但是没有人站在竹子上,因为那是做不到的。而这正是我想做的原因。

绿色就是影片中的"藏龙",与荒漠闪回画面中的红色形成对比。在我看来,蜷缩起来的、被禁止的东西是绿色的。青冥剑,碧眼狐狸。任何绿中带点白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性感的,有一点禁忌感的。所以我认为,竹尖的打戏在抽象意义上是非常迷人的。并不是真的打斗。我认为那是理想地点。我们住在一个有重力的地方。我可能低估了重力。

对演员来说难度很大。我很担心他们的安全。他们深入中国南方的竹林,在山谷中。很难把建筑起重机弄进去。我们成功搞了四五个,把演员吊起来。那里有山谷和小溪,所以他们真的在高处,为了更近的镜头,我们必须修建平台。竹子一旦砍下来,叶子就会萎缩。只有下小雨才能拍半个小时,然后就要换一批竹子。真的很痛苦。不过这毕竟是个疯狂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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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