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的历险: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是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批评文集,汇集了作者对萨特、阿尔都塞、德勒兹、利科、利奥塔、朗西埃等法国当代哲学家的评论文章,这些人中既有他的师长、友人,亦有其"敌手"。在巴迪欧看来,书中谈及的哲学家所各自代表的"奇点"构成了法国当代哲学一个非凡的历险时刻,其规模和创新性足以与希腊古典哲学和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相媲美。这一时刻的法国哲学充分关注主体、现代性、政治和德国哲学遗产等问题,并与文学和精神分析展开竞争,表现出当代哲学家摆脱贤者身份而独树一帜,成为热衷战斗的作家、描绘主体的艺术家和专注创造的爱慕者的热切渴望。作为这一哲学时刻的见证者与在场者,巴迪欧向哲学家同行致以诚挚敬意的同时,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质疑与批判。在充满激情与哲思的观点碰撞中,巴迪欧引导我们踏上一条通往未知,也通往真理的哲学历险之路。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法国哲学的历险: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法] 阿兰·巴迪欧 著,胡陈尧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以令全人类获益为旨归的哲学历险时刻

我们几乎可以认为,法国哲学的目标之一便是创造一个新的写作场域,文学与哲学在其中融为一体;这一场域既不是作为专业知识的哲学,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一种不再能将哲学与文学加以区分的写作,换言之,我们无法再将概念与生活经验区分开来。因为最终,这种写作的创造旨在赋予概念文学生命。

这种创造、这种新型写作,其目的是言说新的主体,是在语言中创造新的主体形象。因为现代的主体,作为法国哲学时刻的关键性因素,不能是直接来源于笛卡尔的理性的和意识的主体;也不是——更具技术性地说——反思的主体;它应是某种更为模糊,与生命、与身体联系得更为紧密的东西,一种比意识主体更为广泛的主体,同时也是某种类似生产或创造的事物,其自身聚集着更为强大的能量。无论是选择采纳和接受"主体"这一名谓,还是用其他术语取而代之,这都是法国哲学致力于言说、寻找和思考的内容。

正因如此,精神分析成为重要的对话者,这一弗洛伊德的伟大创造正是关于主体的新命题。凭借无意识主题,弗洛伊德向我们证明了主体问题比意识更为宽广。它将意识包括在内,却又不限于意识。这便是拉康所谓"无意识主体"中"无意识"一词的根本含义。

因此,整个法国当代哲学与精神分析展开了广泛而严肃的讨论。这一讨论,在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构成了一幕极为复杂的场景。这一处于哲学和精神分析之间的场景(戏剧)本身无疑具有启示意义。问题的焦点在于自20世纪初以来法国哲学两大流派的划分。

让我们回到这一划分上来。一边是存在主义生机论,发源于柏格森并经由萨特、福柯和德勒兹;另一边则是我所谓的直觉概念论,它允许了概念的形式投射,起源于布兰施维克,并经由阿尔都塞和拉康。横跨两者(存在主义生机论和概念形式主义)之间的,乃是主体问题。因为归根结底,主体的存在产生概念。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也准确地占据着这一领地:无意识也是某种兼具生命力与象征性,并能产生概念的事物。

显然,考虑到以另一种方式从事与你相同工作的人,你们之间的关系始终是艰难的。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同谋关系——你们从事同样的工作;但同时是一种竞争关系——你们采用的方式不同。在法国哲学中,哲学与精神分析的关系正是如此:同谋与竞争关系。既是诱惑与爱恋的关系,也是敌对与仇恨的关系。正因为如此,这一幕场景才会如此激越而繁复。

有三段重要的文字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先是巴什拉于1938年发表的《火的精神分析》一书的开篇,这是关于该问题最明晰的例证。巴什拉提出了一种新型精神分析,基于诗与梦,我们可将其称为一种关于元素的精神分析:火、水、空气、土地,一种元素精神分析。实际上,可以认为巴什拉尝试用"梦想"这一新的概念取代弗洛伊德的性压抑。他试图证明梦想比性压抑更为广泛、开放。《火的精神分析》的开篇对此有极为明晰的论述。

第二段文字是《存在与虚无》的结尾,萨特也提议创造一种新的精神分析,他将其称为"存在精神分析"。这是同谋/竞争关系的典范。萨特用他的存在精神分析对抗弗洛伊德的"经验论"精神分析。在他看来,提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理论化精神分析是可能的,而弗洛伊德仅提出了一种经验论的精神分析。如果说巴什拉意欲以梦想取代性压抑,那么萨特则试图用所谓谋划来取代弗洛伊德的情结,即无意识结构。对萨特而言,将主体定义的不是某种神经症或生理反常的结构,而是一种基本的、对存在的谋划。这也完美地印证了同谋与竞争的结合。

第三段文字来自德勒兹和瓜塔里《反俄狄浦斯》的第四章,在该部分中,精神分析被另一种方法取代,德勒兹称之为"分裂分析",这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形成了鲜明的对抗。正如巴什拉用梦想替代性压抑,萨特用谋划替代结构或情结,德勒兹的文字是明确的,即用建构来替代表达——他批评精神分析仅对无意识的力量进行了表达,而未对其加以建构。

这是非凡的,也是症候式的:三位伟大哲学家——巴什拉、萨特和德勒兹——都提出用另一种事物来取代精神分析。我们还可以证明德里达和福柯也怀有同样的抱负……

所有这一切都勾勒出一幅应予以回顾的哲学图景。

我认为一个哲学时刻是由某种思想的纲领所定义的。当然,哲学家之间有很大差异,其处理纲领的方法也时常对立,结果便是提出矛盾的解决方案。然而,我们可以在这些差异与矛盾中找出共同的要素:不是作品,不是体系,甚至也不是概念,而是纲领。当纲领性的问题极为有力且被共享时,哲学时刻便应运而生,并伴随多样化的方式、作品、概念和哲学家。

那么在20世纪的后50年里,这一纲领是什么?

首先:不再将概念与存在两相对立,结束这一分离。证明概念是鲜活的,是一种创造,是过程和事件,因而无法与存在分割开来。

第二点:将哲学纳入现代性之中,这意味着使其走出学院,在生活中流动。有关性、艺术、政治、科学、社会的现代性,哲学应从所有这一切出发,在此融合,再度淬炼。它应为此与其自身传统部分地决裂。

纲领第三点:抛弃意识哲学与行动哲学间的对立。这一显著的分离——例如康德给予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截然不同的结构与可能性——在不久前依然构成毕业班哲学课程的基础。然而,法国哲学时刻的纲领要求我们抛弃这种分离,证明意识本身是一种实践,科学意识在事实上也是一种实践,同时证明政治实践是一种思想,艺术乃至爱情都是思想,与概念并不相悖。

第四点:将哲学直接置于政治舞台,而不经由政治哲学的迂回,即令哲学直面政治场景。所有法国哲学家,在大部分英国哲学家的激烈愤慨下,都试图塑造一种我所谓的哲学斗士形象。哲学,在其存在的方式上,在其存在本身,都不应仅限于对政治的反思,而是一种旨在使新的政治主体性成为可能的介入。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悖于法国哲学时刻,没有什么比当前的"政治哲学"浪潮更为明确地标志着这一时刻的终结。这是对学院和反思传统的一种悲哀的回归。

第五点:重拾主体问题,放弃反思模式,并因此与精神分析讨论,与其竞争,在涉及主体对意识、对心理不可化约的思想层面与精神分析媲美,乃至做得更好。这里讨论的法国哲学的死敌是心理学,它长期构成哲学课程的半壁江山,而法国哲学时刻尝试将其遏制。心理学回归这一当代潮流,或许意味着一个创造性时代的结束,抑或是即将结束。

最后,第六点:创造一种新的哲学叙述风格,与文学展开竞争。事实上,这是在18世纪之后对"哲学作家"的又一次塑造。该种形象超越了学术领域,也超越了当今的传媒领域,它直接通过自身话语、写作、宣言和行动被感知,因其纲领在于——如果我可以这样说——通过各种方式关涉并改变当代的主体性。

这便是法国哲学时刻,是其纲领和雄心壮志。我认为其中存在着某种本质的渴望。这是一种身份,作为哲学时刻的身份,难道不正是某种渴望的身份吗?是的,这种本质的渴望在过去和现在都切实存在,即令哲学成为一种积极的写作,成为新型主体的手段与附属。因此,这也是一种使哲学家摆脱贤者身份,与默想、训导或反思的形象相决裂的欲求。

使哲学家摆脱贤者身份,亦即使其不再成为教士的竞争者:使其成为热衷战斗的作家、描绘主体的艺术家、专注创造的爱慕者。热衷战斗的作家、描绘主体的艺术家、专注创造的爱慕者、哲学斗士,这些称谓无不流露出该时期的哲学想要独树一帜的渴望。

所有这些都使我想到马尔罗在《砍倒的橡树》中援引自戴高乐的一句话:"伟大是一条通向未知之路。"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哲学,这一法国哲学时刻,倾向于未知的道路而非既定的目标,倾向于行动与介入而非默想和慧思。这是一种缺乏智慧的哲学,在当下受到指责。

我们所渴望的,不是生命与概念的明确分离,不是存在对理念或规范的屈从,而是概念本身成为一条我们未必知晓终点的道路。这条道路入口明确,终点却几近偶然或模糊,哲学的任务便是阐明其中缘由,证明这条道路确是——换言之:就正义而言——我们应该踏上的。

是的,在过去或现在,这一时刻的哲学都是对某种迫切而理性的思想的升华,那些通向正义的幽暗小径——在我看来,也通往真理——时代召唤我们将其构筑,在踏上征程的时刻。

由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在20世纪的法国,有这样一个以令全人类获益为旨归的哲学历险时刻。(节选自《法国哲学的历险: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前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作者:

文:[法] 阿兰·巴迪欧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