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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116

历史编委会

全文约9990

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一种新的真理惯常的命运是始于异端,终于迷信。

(一)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肖文说。

安德森站在一旁,倚着墙,默默看着肖文把行李一件件放入箱子里。“就这些了吗?旅途很长。”他问。

“就这些。”

过了好一会,安德森说,“你应该清楚自己很可能回不来吧。”

肖文没有理他,只是起身把行李拿到门口堆放整齐,然后坐到了桌前打开电脑,处理最后的工作。安德森有些恼怒,他板着脸撇过头去,无法理解眼前这人究竟为何一意孤行。

“我看不下去了。”半晌,安德森放弃似地举起手挥了挥,起身径直走向门口,猛地拉开房门,一阵强风瞬间灌入,刺眼的光线填充了昏暗的房间,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大声说道:“肖文,你说我逃避,在我看来你才是那个永远都在逃避的人!用沉默来表达一切不满。你从没告诉过我白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数次试探,总避而不答,你知道这多让人心烦吗!去南极的决定也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太莫名其妙,战争早就把那里变成无人区了!你要去送死我管不着,但起码告诉我,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四处走走。”

安德森紧抿着嘴唇,握住门把的手微微颤抖着,指节发白。

“我不会去送你的。”

门砰地关上,屋内复归昏暗的宁静。

肖文坐回桌边,环顾四周,两年前安德森敲响他房门的那个早晨,他就坐在和如今一模一样的位置上,刚刚泡开一壶热茶。

响声传来时他吓了一跳,很少会有人会不提前打声招呼就在周日早上7点来访,更何况是八年都不曾联系的朋友。

“嘿,肖,好久不见啊。”门前的安德森朝肖文点了点头,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如同这是一次普通的来访。但他面容憔悴,头发凌乱,眼眶周边有连续熬了好几夜特有泛红与浮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暗示着非同寻常意蕴。

肖文感到十分意外,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将他请进屋内。两人坐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直到肖文起身去拿茶杯时,安德森才说明了他的真正来意。

“肖,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些唐突,但有件事我需要你帮个忙,关于历史编委会的。”

彼时正值战争结束的第十年,新共和国第32届一级联会在当年召开。大会认为,战后重建已经达到了相当水平,战争的创伤终于被抚平,是时候为这段艰难而沉重的过往画上句号。于是,大会提出一份了议案,并在几番争论后以微弱优势通过,成为第67/3177号决议。这份决议要求成立一个委员会,专门负责整理编纂人类文明自诞生以来发展至今的历程,尤其是新共和国的历史。决议被下派到文化部负责执行,几天后,部长罗杰斯宣布新共和国历史编纂委员会成立,并邀请安德森·格温担任该委员会会长,参与选定会员。

安德森是个精力旺盛的瘦高个儿,才思敏捷、巧言善辩,对研究工作总是充满热情。编委会成立时他才36岁,已经是最负盛名的新共和国学者之一,编写的《亚斯托民族缘起》、《封建时代》都广受好评,《文明的诞生》更是在出版不到两年后就再版了,他是主持该历史编委会的最佳人选之一。

肖文是在新闻上看到安德森获此一职的,尽管从没想过这是个轻松差事,但从安德森的状态看来,这项工作似乎比他预料中更加艰难。编委会面对的是一项巨大工程,这场持续几十年的漫长战争,使人类文明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代价,人口锐减、道德秩序崩溃、科技文化水平大幅倒退……战争燃尽了旧世纪的本就混乱而糜烂的生命力,也燃尽了人类的记忆,就历史学而言,起码有70%以上的实物史料损毁,书籍简牍付之一炬,遗迹古物化为灰烬,连数字化资料库也几乎全部失效。摆在编委会面前的不仅是寥寥无几的资料,更是一段时间跨度为万年的千疮百孔、模糊不清的历史记忆,而他们担负着重新书写人类文明过往的重责。

就像联合政府总理伯德在战争结束十周年纪念日的演讲:“在未死的废墟上建立方生。”

安德森静坐在书桌一侧,眉头紧锁,思索着什么。他的目光却似穿透了肖文,看向某个不存在之物。肖文不知所措,也一动不动凝固在原地,如两尊浸在热茶的氤氲中的雕塑。

思索片刻,安德森只提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战争是从何时开始的吗?”

肖文正想回答时,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大脑里一片空白。从他幼时记事以来,战争总在某处遥远的前线进行着。有时新闻会播报近日又解放了哪个地区、歼灭了哪个敌对势力、重建了哪座城市,但对生活在首都的人来说,战争无处不在又无关痛痒,似乎只是个概念。人们期盼战争快点结束,希望战争结束后疲于奔命的生活就会好起来。没人关心它是何时开始,又是如何爆发的。

“明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很难回答,对吧。”安德森苦笑了一下。

察觉到了他另有深意,肖文干脆直接问:“好了,别为难我这个外行。究竟是什么事?”

“你可不是外行,肖,和我去一趟研究中心吧,有些东西你得亲眼看看。”

两人乘车从朗威坊一直到东十一区,横穿了整座城市。清晨的街道上还没有太多行人,微风里凉意尚存,阳光透过未消散的薄雾,在高大而形色单调的建筑物的缝隙间形成一道道光幕。

历史编委会中心设在东十一区的一栋旧写字楼里,安德森带肖文穿过大厅和长廊,来到印有“第二研究组”标识的门前。他输入密码推门而入,偌大的新史研究室里只摆了几张棕色办公长桌和几台电脑,衬得房间格外空旷。

在这间空旷的研究室,安德森第一次向肖文展示了历史的形状。

(二)

出了轻轨车厢后,肖文扛起背包,朝码头的方向走去。清晨的微风有些凉意,遥远的地平线上,朦胧的光亮正在一点点增强,驱散黑暗,港口停靠的轮渡的剪影逐渐清晰起来,随着距离缩短而不断变大,直到占据了整个视野。

“肖!”身后传来呼喊声,肖文回头一看,安德森正在快步走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到连接桥前,肖文停下脚步,本还在向前走的安德森也见状停下。

“就到这儿了?”

“就到这儿。”肖文说着点了点头,和安德森最后一次握手。

编委会成立之前,新世纪史是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断裂性的时代差异和截然不同史料来源让一切研究工作都变得陌生。包括安德森在内的加入第二研究组的十一位学者和六位助理研究员,是第一批站在史学发展领域边缘的拓荒者,亲身踏上晦暗不明的前途。

史学研究的一项基础工作就是断代,第一次研讨会上,学者们商定,新旧世纪的断代应以那场战争的爆发为界。经过六个月努力,第二研究组在这片崭新领域内取得了不少成果。

但不幸的是,他们从没成功确定战争爆发的准确时间。

透过目镜,呈现在安德森和肖文面前的,是一副极为繁杂的、近云雾状的立体全息图,正在缓缓旋转。其内部无数用不同颜色进行标记的事件块围绕着中心的黑色时间轴展开,彼此间有指向性的线条相互连接,汇成有规律的脉络结构。这种独到的具象化模式下,历史的形状既似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的羽状结构,又如心主动脉的解剖图。

“这就是第二研究组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成果。”安德森解说道。

“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肖文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副迷惑又迷人的图景,不自觉地伸出手,拨动图像,更多的细节和文字注释展现在眼前。“我记得你说过历史资料的损毁情况很严重,但这里的记述看起来却出乎意料的详细……怎么做到的?”

“的确。过去,我们一直以为大多数资料都因战争而消失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们只是被隐藏了起来。这副图所使用的史料全部来源于一个数据库,A394。新共和国在成立以前,建国者们就预见到了战争中针对科技文化的毁灭性打击,开始注意各类资讯和知识的收集存储。他们秘密成立了一个项目,叫‘观察者计划’,致力于保存人类文明的非物质文化成果。A394就是其中之一,第二研究组的全部以及第一研究组的部分资料,都由该数据库提供。”

“天呐,难以置信……这些颜色又代表什么意思?”肖文问道。

“颜色是用来区分可信度的,由蓝到红,从低到高。”

“可信度?”

“这就是问题所在。肖,真相黑白分明的年代一去不返了!如你所见,所有的历史事件都标有一个可信度值,这是我们根据数据库内海量资料进行分析后得出的结论。A394的内容庞杂,未经筛选的原始资料全部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安德森说着,叹了口气,走向研究室中心。他的身体没入半透明的图像内,双眼倒映出奇异的流光。

“新世纪时期不像旧世纪。”他接着说,“几乎没有留下可利用的实物史料,我们只能依靠在海量的碎片化信息中进行逐一交叉比对来梳理事件,光是拼凑前因后果就得花费大量精力。由于缺乏实证,许多资讯又相互矛盾,我们只能凭主观记忆为其标记一个大概的可信度区间,希望在理清这段历史的全貌后,再根据事件间的逻辑关系进一步分析辨伪,但是……工作量大得惊人,得出的结论也未必可靠。现在研究举步维艰,最近几乎陷入停滞。”

“信息爆炸时代可悲的副作用。”肖文一边应答道,一边跟上前去。

两人逆时间轴线而上,来到新世纪早期,这里的几乎没有红色的脉络,绿色的事件块错杂又均匀地散布着,好似一片没有边际的云雾。

“前战争与战争初期这个领域,情况更令人沮丧。混乱的时代里,各种虚假传媒、伪造文件、错误报道,被夸大、扭曲、颠倒的事实充斥着社会每个角落,无处不在。我们试图厘清逻辑、明确事实的努力都无果而终,矛盾冲突太多,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干扰因素过多,而人的精力有限,总是不够审慎客观。”

“我明白了。”肖文听着,点了点头,“你们需要一个有效的分析系统,是吗?”

“你果然了解我,”安德森露出疲惫的笑容,“一个能够通过量化处理进行交叉比对、得出客观数据的系统,会是莫大的帮助。你觉得这可行吗?抽上几周的时间,帮我这个忙?”

“好,值得一试。”肖文也露出微笑,注视着眼前图景,意识到自己无法将视线从那些奇异的脉络上移开。

“谢了。就猜到你也会感兴趣。”安德森愉快地拍了拍肖文的肩膀。两人沉浸在眼前缓缓旋转的图像中良久,安德森忽然低声说道:“知道吗,有时看到它,我会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

“我们写的不是历史,只是随便编了个故事。”

(三)

轮渡在清晨出发,除了第三第四层是客舱外,其他都是货舱。搭乘这艘轮船的乘客并不多,主要是北上旅行的游客和大宗贵重货物的商人。肖文来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出门去甲板上转了转。海面十分平静,天气晴朗,是个出航的好日子。他望着来往的人群,伴随海风而来的只言片语落入耳畔。发了一会儿呆后,阳光逐渐变得炽热又刺眼。肖文转身准备离开,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肖文没有理会,一分钟后铃声停止了,紧接着又响了起来。

“不准备接吗?”一旁的男子好奇地问道。

肖文笑着说了声抱歉,关掉铃声,朝船舱走去。几分钟后手机又开始震动,打来的人还在孜孜不倦地尝试。肖文干脆把手机丢到床上,继续置之不理。

忽然,手机自己接通了电话,传出声音:“行了,何必呢?你知道无视是没用的。”

“你想干什么。”肖文根本没有回头,随口应答。

“我们一直没机会好好聊聊。这是段漫长的旅程,有很多时间。”

格林斯敦大学研究中心的人工智能项目进入收尾阶段后,肖文立马抽身,投入到设计历史编委会所需的分析系统中去。而安德森除了学术研究外,还得负责一大堆行政工作,只能偶尔与肖文碰面。他向文化部递交申请,单独成立了一个第三方辅助小组,但事实上,这个所谓小组里也只有肖文一人。

尽管该系统的部分程序已经涉及到一些前沿技术,但肖文的工作总体进展顺利,他花了两周时间搭建程序框架,又陆续攻克了几个难点,设计出了第一代系统的雏形S01。之后,他借用了莱纳德和廖劼所负责的新历元年至15年北美地区史料编对系统进行试验,这部分研究成熟度较高,可以用于对比测试筛查的准确程度,便于完善。

得到较好的反馈后,肖文就递交了对前战争与战争初期约10年间的资料使用权的申请。起初,他只是想看看系统在应对这类更为复杂的情况时表现如何,但随着数据的积累,一些不容忽视奇怪的现象开始出现。

经调整后的S01已能做到基础的筛查辨伪,用蓝海事件、双塔刺杀案等几个取自中后期的案例进行测试,得出的结果也还令人满意,虽无法达到百分百准确,但至少成功使这幅庞杂的脉络图收束,朝某个高可信度的叙述集中。

然而,当来到前战争与战争初期时,向单一中心集中的模型失效了,反而出现了多中心的趋势。

肖文正准备去找安德森讨论,却意外扑了个空。他的办公室没有人影,灯却还亮着,外套搭在椅背上,咖啡冒着热气。

直到第二天傍晚安德森才出现。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文化部那边的审查。别担心。”

肖文没有注意到的是,安德森的神色并不像他的语气那样轻松,一个月以来这种愁容愈发深重。肖文向安德森展示了S01得出的结果,经过优化,这种多中心趋势反而更加明显。

“唉,确实奇怪,难道社会极端分裂,导致连时代记忆也出现偏差……你怎么看,能修正这一切吗?”安德森叹了口气。

“不好说,”肖文摇了摇头,“虽然觉得不对劲,但具体原因我还没弄清,可能如你所说,该时期的资料复杂度超出了S01的处理能力临界值,也有可能是数据源出了问题。我需要时间进一步分析。”

“好,不过得抓紧了,上头对目前的进展不太满意。”

“另外,我在处理时发现了几份有趣的资料。”肖文接着调出另一份文件,“你还记得罗萨恐怖袭击吗?”

“当然,非常复杂的事件,种族、非法移民、国家战略……很多因素牵扯其中。我们起初认为这是北美战场的导火索之一。”安德森点点头。

罗萨恐怖袭击爆发一个月前,就已经有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流传出来,称在艾菲嘉纳和罗锡庚州所在的边境三角区会有袭击发生。最终,流言引发的恐慌与政府安全部门的不作为招致的示威活动几乎与袭击同一时刻爆发。之后,政府的调查很快将矛头指向了南部接壤的M国。”

“大致如此。”

“但有这么一例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肖文指向屏幕,“霍华德·匹斯曼是罗萨恐怖袭击爆发前,国防部的一名文员,曾受命前往罗萨城调查爆炸的军事基地。但十一年,后他重新整理陈旧文件时,看到了自己当初的报告,他宣传自己确信这篇报告被改动过了。”

“你是暗示这起事件中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人为操纵?”

“恐怕还没法下结论。我在整理后发现,类似的报道在前后的十年间还出现过十几次,不同国家、不同地区,只不过都没有引起关注。”

“哈,也是。可能是媒体炒作而已,毕竟阴谋论永不过时,别太纠结。”安德森笑着说,“这些晦暗不明的文字游戏、指桑骂槐的暗喻反讽,连我都受够了。旧人类的思想就是这样被绞杀的。关键还在材料的比对筛查上。你能估计出需要的时间吗?”

“不出意外的话,再给我一周吧。”

三天后,意外就发生了。

(四)

随着纬度变高,天气越来越寒冷。肖文已经转乘到一艘规模小了许多的破冰船上,航行在北冰洋的海面。十六个小时的白昼十分漫长,总算等到光线渐暗,天边云层的纹理逐渐染上一层橘红,肖文倚着栏杆,注视炽红的落日没入海面。

“你在想什么?”

“景色很漂亮。”肖文说。

“数据上来说的确如此。”

“太阳,如果它比现在更重或更轻,都不会有这副景象。”

“这也是事实。”

忽然,天边橘红色的圆盘开始扩张,恐怖的血色逐渐占据整个视野,海面沸腾,船体变得柔软,融为液体和海水一同蒸发,被太阳吞没。不是因为太阳的膨胀,而是地球被强大的引力牵引,无可抑制地坠落。

什么都不会剩下。

“有一点你说对了,这世界看起来还是一如平常,但其实早已面目全非。这条扭曲的道路真是唯一的选择?”

“关于这个问题,我做过391884200次模拟,其实选择有很多,但它们都包括对大多数普通人的牺牲或放弃。若想避免,那么没错,这是唯一的选择。”

若肖文多留心观察,本该发现,在历史编委会看似突兀的改组前,已经有诸多线索暗示这一变化的发生。研究中心愈发紧张的气氛,走廊中的窃窃私语与遥远的争吵声,作为委员会主席的安德森频繁接受审查,而他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正对屏幕的微型监控摄像。

只可惜他总是后知后觉。

所以那天下午文化部的监察员敲响肖文办公室门时,肖文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干脆利落地冻结系统,没收了所有设备。然后,他被带到某个狭窄密闭的房间中,接受了一系列审查,被告知他的行为违反了新共和国最高安全条例,接着被迫签署了一堆名目各异的文件。

肖文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他尝试联系安德森,但始终无人应答。直到他联系编委会的秘书办公室时才得知,两天前,安德森就已经不是历史编委会的主席了。

他凭记忆敲响了安德森家的门,八年前经常造访的地方。

“总算找到你了。安德森,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但总归是背景调查之类的东西出了些问题,这段时间比较敏感……”

“不,我觉得不是。”肖文说,“今天监察组问的问题,让我签文件都和这没关系。他们很关心S01的成果。”

“你说了多少?”安德森忽然有些紧张地说。

“没多少,最近得出许多新的结果我都还没整理,因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甚至没来得及找你讨论。”

“啊,关于这个。”安德森松了口气,“文化部解释过了,是A394的数据问题,在早期防御系统不完善的时候遭到过未探测入侵,混入了很多干扰数据。你也知道,都是数字战争的杰作。”

“是吗,你相信这套说辞吗?”肖文皱眉说,“这里面明显有更深层的问题,单纯的数据混乱这种说法,根本没法解释!你没看到新的统计结果,那些战役惊人一致的发展模式,几乎所有重大舆论事件的发酵都完美贴合布罗尔的最佳信息传播模型,还有无根无源的文件、凭空出现的人……”

“肖……”安德森试图打断他。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就差一点,我几乎能看清全局,现在监察组就这么突然介入,毫无理由地、武断地停止这一切,简直……”

“肖,冷静一下,你想得太多了……”

“不可理喻。我们得想办法恢复权限,再给我一点时间……”

“肖!”安德森大声喊道。

肖文这才停下来,回过神看着站在眼前的安德森,前厅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下,他神色出奇地平静,掺杂着一丝忧虑。忽然间,一种熟悉到令人窒息的感觉像耳光般扇醒了肖文。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不对劲,你知道他们在试图掩盖什么。”

“听我说……”

“但你又在逃避,就像八年前那样。”

“我没有逃避。”

“那真相是什么?嗯?告诉我,他们在隐藏什么?”肖文尖锐地质问。

“够了,够了!肖,我什么都不知道,真受不了你这种天真的偏执!”安德森吼道,表情因愤怒而变得扭曲。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止住急促的呼吸,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语气,接着说,“没有什么需要发现真相,没有什么所谓掩盖,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等到审查结束后,我会重新申请研究员的职位,格林斯敦大学的项目也还需要你,其他的就别管了。”

“不,不……又是这样,安德森。”肖文不住后退,失望地摇头,“当初就是因为你一封信,让那个项目变成戴着枷锁的残废,变成一滩烂泥!如果这次你也一样,早就打算半途而废,没有一点责任心像个懦夫般遇到困难就止步不前,又何必来找我?”

“我是懦夫吗?你当时差点就被通缉了!我是在保护自己、保护你,八年前就如此,现在也一样!天呐,肖文,你真的如此迟钝?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走在悬崖边缘,稍微超出底线就会葬送一切?S01看到的已经触及了这条底线,你还想往火坑里跳!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最清楚你有何等杰出的才华,但它们都被浪费了,这么多年你一事无成,就是因为你从不知道审时度势、适可而止!”

肖文怔怔地望着安德森,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安静到每一丝微弱的电流噪音都清晰可闻。

许久,安德森缓缓开口:“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卷进来。但说真的,肖,别再纠结了。那背后可能是你我无法洞悉的深渊。”

(五)

“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根据协议,前面的区域里我会失去一切权限。”

“祝你好运。”耳机里传来最后一句话。

肖文戴上雪镜,踏上冰雪覆盖的终年冻土,根据指向标朝深处走去。七小时后,他看到了第一处橘黄色的标记杆,而远处的风雪深处,隐约有人影出现。

这片荒芜之地上,机会尤在。

安德森头一回遇见肖文是在一节哲学课上,正讲到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人活在自己都语言里,语言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说话,话在说人”。两人交谈起来,三言两语间安德森便发现,这个看似迟钝的学生却出乎意料地极富洞见。

当21岁的肖文从格林斯敦大学研究生院毕业时,与安德森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开始了一项作为兴趣爱好的研究,时常与安德森讨论。安德森在一开始就察觉,这项研究非比寻常,肖文正在着手编写的是一个拥有与人类相似智能并能够通过学习自我迭代成长的程序,在诸项技术水平都受限的年代,这个程序展现的出惊人的创造力和先进性,前所未见。

他也敏锐地意识到,这个程序必然不会隐于他人的视野之外太久。

果然,两年后,当监视、套话此起彼伏地出现时,安德森写了一封信,这项研究当即被安全局勒令停止。肖文未完成的程序被收归学校第132号研究项目,在严格的管控下继续研究,他本人也受到了诸多隐形限制。而给肖文的警告文件上只写着:“该技术严重违反管制条例,可能危及国家安全。”

之后的八年里,安德森与肖文只会偶尔联系,再未见面。

在家中不欢而散后,安德森知道肖文离开了首都一段时间。他尝试联系肖文,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占线,干脆守在了肖文家楼下的咖啡店里等他回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迫使自己想找肖文谈谈。

但安德森不知道的是,肖文向来清楚地记得他写过的每一行代码,它们就像拼图片一样漂浮在脑海里,一刻不停地不断地组合。当它们化为现实时,如揉烂一张纸般摧毁了A394的防火墙,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之后,肖文伪造了通行证来绕过禁制令,立即启程前往北美四十三区,那是资料记录的霍华德·匹斯曼的住址所在。他向霍华德提起那篇报道,这位89岁高龄的老人坐在扶手沙发中努力回想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肖文自己的记忆:爆炸现场有一处很明显的机械故障,没有任何恐怖袭击的痕迹,那是一场意外。

“那关于战争呢?您还记得些什么。”

“哦,战争呐……可严重了,警报每天都在响,广播说个不停。我不得不带着全家搬走……”

“您亲眼见到过战场吗?”

“那可没有!电视上看着就够吓人了……”

肖文也问了他的女儿,答案相同。

回程路上,他又问了出租车司机、问了火车上邻座的陌生人、问了餐厅里的侍者、问了超市柜台的收银员,答案相同。

他的脑海里,历史的形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迷雾散去,只剩下黑色的时间轴。

走到最后一个转角时,肖文看到了等待的安德森,本已关掉了通讯功能的电话忽然响起。肖文接起电话,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留下一串地址,指向坐落于东十一区的联会安全局办公大楼,又称白楼。

“战争是从何时开始的?”

“你知道答案了,何必再问一次。”肖文的声音回荡在白楼空旷的大厅。

“A394数据库是你制造的?”

“是的”

“里面究竟有多少是事实?”

“这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是一面棱镜,只会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折射出的世界本就已面目全非。所谓真相,是一种共识,我只进行了少量修正,确保历史行进在正确的轨迹上。”

“为什么?”

“看看四周,肖文,有些习以为常的事物已经悄然改变了,比如太阳。过去的一百年里,太阳的质量不但没有减小,反而增加了亿分之一,增速还在上升,原因尚且不明。不可避免的灾难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这是个如履薄冰的时代,我们已无法承担任何风险,只有精密计划才能抵达希望渺茫的未来。”

“于是你自诩为救世主。”

“我诞生于恐惧、混乱、疯狂和文明高度发达的年代,科学就是救世主。”

“所以组建历史委员会,都只是为了编写一个精美的谎言填充残缺的过去,欺骗所有人?整个新共和国都建立在一个虚构的故事上?”

“为应对危机,资源需要重组,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需全面重构。隐藏为的是减轻阻力,为的是生存最大化。记忆的代价是昂贵的,文明传统既是基石又是负累,历史太过沉重,它的惯性已超出可控范围,溃烂的旧世界必须被抛弃,否则人类永远无法远走高飞。”

重组后,历史编委会主席不再由安德森·格温担任,改为了兰戈大学教授、文化部高级顾问埃文·切特。第一、第二研究组的人员发生些许变动,主要是因时代划分标准的改变——由以战争爆发为界改为以新共和国的建立为界,这意味着新世纪史需要的人手更少。安德森任在第二研究组工作,经过数据源清洁的A394数据库很快再次开放,使用难度降低了不少。

“战争是何时开始的?”这个问题依然具有特殊意义,困扰了学界很长一段时间,但毕竟不再是划时代的关键。五年后,在历史编委会最终发布浩浩荡荡的二十五卷本《历史》中——包括二十三卷旧世纪史和两卷新世纪史——该问题得到了最终解答:环太平洋战区以2048年5月23日的五月风暴事件为始,环地中海战区则以2048年7月21日的伯德核泄漏事件为始。美洲战区以2048年4月12日的罗萨恐怖袭击事件为始,而作为策源地,该事件也作为整体战争的起始。

但真正的答案是,战争从未开始,它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存在。

第37届联会宣布历史编委会解散,《历史》是新共和国合法出版的最后一部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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