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背包,一双布鞋,一条狗,一个人。从查干郭勒乡到青河要走三天,晚上在路边铺上稻草,力克窝在我身边睡去。天没亮,就和力克上路,力克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它会吃老鼠吃蘑菇,也不会问我要一口干粮。我给它喂红薯它也不吃,它不是不想吃,它是怕吃了我就要饿肚子。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夜晚都会觉得:戈壁滩之所以辽阔,不是因为视野,而是因为黑暗。

艰难困窘,饥馑荐臻。去了县城先是问老乡:“有没有即墨人?”问到最后连一个山东人都没找到。最后找到阿尔根,他对我说:“我们家那个地方有个毡房,你住下,你的狗嘛,我认识,你嘛,也是好人。”就这样,我和力克在青河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窝,至少不是地窝子。

和阿尔根生活在一起,学会了简单交流的哈萨克语,也懂得一些礼节。他们夏天都会在附近的草场放羊,我就在当地工地打小工,打土块,盖房子,赚的钱都攒下来寄回老家,在信里说一切都好。

力克就每天陪着我在烈日下打土块,挖土、泡泥、翻泥、装模、脱槽、码整齐,打一块儿一分钱,一天打下来四百块儿,整个人腰都直不起来。五斤的水三五口就喝完,汗如雨下,一会儿身体就会干透,就继续喝水,仿佛那几年的生活就是那样过来的。力克会心疼我,每当我休息的时候,它都会趴在我的后背上,给我按摩。

晚上回去还要帮助阿尔根赶羊挤牛奶做奶制品。每逢古尔邦节,牧民家就会宰一只羊。以前在村子里,过节都只能吃上一块肉,那一年过节,阿尔根拿来一盆子肉,而且阿尔根的母亲一个劲儿往我碗里递肉。越是饥饿,味蕾越发达,清水煮肉有股淡淡的清香,我细嚼慢咽,怕吃完就没了。剩下的骨头我都收起来,留给力克吃。力克把每根骨头咬碎,吃掉。我们都美美地吃了一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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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来,我就去牧民家帮忙打草,我把这种劳作叫打草战斗。用镰刀割草,草有人高,手起血泡,一镰刀下去惊起无数蚊子,就冲着你而来,整个人被包裹起来,可还是挡不住小咬(比蚊子还小的吸血动物),整个人被咬得奇痒无比。忍着,再用绳子把草打成一捆,力克咬住绳子和我一起搬到马车上去。

那一年我在河里游泳,对面有几个哈萨克族女孩在洗澡,我憋在水里不敢出声。力克就在河边嚎叫,它也跳下水游了过来,它怕我溺水。对面的女孩看到我,抱着衣服就跑掉了。那几天,我都不敢出门,怕被当成流氓犯抓走。也是在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你也成年了,你不小了。我看着力克,它正年轻,我说我要娶媳妇了。它一下扑到我身上,舔我的脸,看来它也需要一个媳妇。

有一次,我病了,力克竟然把邻居家挂的羊肉拖回来放到我床边。被我大声训斥后,两天不见,第三天晚上乖乖地趴在我脚边撒娇,它金褐色的眼睛散发着野性,一身亮丽的黄毛。

那时候,广播里和报纸上都在鼓励女性援疆,时常会听到“八千湘女上天山”等信息。县里也有汉族同胞娶到了外来的媳妇,可是这些来新疆的女性会选择部队或者单位的人,我这个“盲流”并不在她们的选择之中。

我给父亲写信说:在青河娶不上媳妇。过了两周收到父亲的信:我在老家给你看了个媳妇,吃苦耐劳,你八年没回来了,回来看看,但是你一定要跟媳妇说你那里能吃饱饭,生活很好,她才愿意跟你去。

代秀玉是我相亲的对象,扎着两个黑黝黝的粗辫子,身材清瘦娇小,看起来十分秀气。我从包里掏出一根羊拐,递给她吃,说:“你跟我来新疆,天天吃这么香的肉。”吃得正香的她挤出了一个字:“好。”

1978年,我就和代秀玉在新疆青河领了结婚证,那个羊拐算是我们的定情物。我们告别了阿尔根的毡房,生产队给我们腾了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作为婚房,阿尔根做伴郎,我算有房有家了。

结婚以后才发现我自己脾气不小,眼里容不下媳妇作为家庭主妇在家里偷懒不干活儿。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家里有一桶脏水没有倒掉,于是直接一脚把水桶踢翻在地;还有一次,媳妇蒸馍馍忘记了洗馍馍布,布在锅里有点儿发霉,我就和她大吵了一架,还拿布到街上对着街坊邻居说:“看,懒老婆不洗馍馍布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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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暴脾气会因为孩子的出生慢慢消失,大女儿叫王爱华,二女儿叫王军霞。二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叫上阿尔根在阿克郎克村红旗公社盖了三间平房。

那时,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哈萨克语,我们聚在一起可以流利地交流任何事情,阿尔根对我说:“我也要学汉语,那个嘛,亏不吃。”

有一天,阿尔根对我说:“你嘛,哈萨克语好得很,去收皮子嘛,收了卖钱。我们嘛,也有收入。”从那以后,力克就陪着我,开始了自己的小生意,收售牛皮、羊皮、马皮、狐狸皮、狼皮,收售羊绒,以合理的价位收入,再以高点儿的价位卖出去。不是什么大活儿大生意,但是也有风险,收回来的皮放在库房里要撒上很多咸盐晾干,库房如果潮湿还容易长霉。还要防鼠防蝇,相当麻烦。来挑选的客人还会看皮子的色泽、大小、完整度来论价钱,稍微不慎,储存不当就会赔本。

我经常同牧民合伙做生意,往来甚多。我的生活习性和哈萨克族人别无二致,吃牛羊肉,喝牛奶、奶茶,家里也饲养牛羊等牲畜。因为我常年跟牧业队的农牧民打交道,所以媳妇常说,真的从来不缺牛、羊、马、骆驼肉吃,也从来不缺奶疙瘩、奶豆腐、酸奶等乳制品。

每次同他们谈完生意,总会带回来这些东西,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裹着,有时候里面还有熏肉和煮熟的肉。哈萨克族牧民热情好客,很淳朴,心眼少,我从来不用担心会上当受骗,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做生意赚钱。

家里养了好些牛羊,孩子都是吃牛羊肉、喝牛奶长大的,凭借着跟牧民的关系,牛羊都有人帮忙免费代牧,早上把牛送过去,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牧民老乡就把牛送回来了,就连奶羊下的羊娃子都不用担心会少一只。

有时候做生意回来太晚了,牧民会把我留在家里,牧业队的牧民家里条件都不好,一家好几口大大小小冬天会挤在一张炕上取暖,冬天也没地方洗澡,身上时常也会带些羊虱子回家。媳妇等我回来就帮我把衣服脱了,开始满衣服捉虱子,捉完了不放心,再把衣服放开水里烫。每次回来无论多晚,我都会用媳妇提前准备好的热水洗头洗脚、擦洗身子,然后把换洗的衣裳也一起洗干净。

生活渐渐好了起来,第三个女儿也出生了。因为琐事,媳妇和邻居大娘吵架,有点儿不愉快,大娘指着我媳妇说:“你看你家里都是丫头,你根本生不出来儿子。”因为这句话,媳妇实在气不过,在1986年生了一个男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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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骑自行车上街办事。那时候青河的大街两旁都是杨树,应该是生长了很多年,经历过很多岁月,全是有着一圈圈年轮的大杨树。路整个被绿荫覆盖着,每年秋天都会有漫天飞舞的杨絮。青河的九十月,秋天已经开始凉意浓浓,我站在马路边,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动了几下就安静了,过去一看,竟然是个包在被子里的小孩子,我赶紧打开小被子,一摸孩子已经断气了,身子有些凉了,是个女孩子。我后来经常对孩子们说:“当时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你们就多一个妹妹了。”女孩多好。

1990年,我成为青河县第一批跑口岸跟蒙古人做生意的人,我在口岸有两间门面房,卖衣服、鞋子等好多生活用品。口岸大概是五月到十二月可以做生意,而且每个月的一号到十五号才开关,后半个月闭关。

蒙古人的生意比较好做,他们都很实在,不会讲价,也缺乏生活用品。有时候他们会用牛羊皮换一些生活用品,我把换来的牛羊皮再卖掉,收入还算不错。

半个月在口岸跑生意,半个月下村做生意,除了收牛羊皮,还会捡些石头卖。青河那时候宝藏很多,我能捡回来茶晶、粉晶、海蓝宝、白水晶,然后有人看中了再估摸差不多的价钱给卖出去,茶晶可以用来做眼镜片,其他颜色的可以打项链。再后来的几年里,做生意的人多了起来,特别是蒙古人慢慢熟悉了这边的价格,生意就不像之前那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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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过年给我拜年的都是少数民族朋友,哈萨克族人、蒙古族人、回族人。他们都是我的老乡,每次来家里的老乡我都会热情招待,拿出我的好酒给他们喝,我也喝,喝红了脸安静地睡觉。这些老乡叫我“老狐狸”,但是这个词对我在他们心中的人品来说绝对是褒义词。

有一次,我赶着去牧区收羊皮,天色已晚,伸手不见五指,在黑夜里我被一个猛兽扑倒,连同自行车滚了好几圈。那是一匹饥饿的孤狼,它冲了过来,力克就与狼厮打起来,狼嚎犬叫,划破夜空,我也冲上去朝狼挥拳头。这是一匹饿得发疯的狼,嗜血如命,我大腿上被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最终我和力克把这匹狼打趴在地,一动不动。

深知夜里不能久留,我简单包扎了伤口,发现力克微微喘着气,身上有好几处咬痕。我把它放到自行车后座上,一瘸一拐地推到了牧区。第二天起来,力克已经没有了气息。

后来的很多年,我每年都去那个牧区,那个山头上有力克的坟,我摆了一个石块,上面刻着力克的名字。想想当时的我,哭得特别伤心。如果没有力克,就没有现在坐在这里喝奶茶的我,更别提和你们讲我的生活。但那之后,医生检查出我有脑震荡,所以经常头疼。

后来,我把羊都留在阿尔根这里,五十只羊;每周我都过来看看我的羊,这照相机嘛,我本来想收费的,后来我就想拍下这些照片,以后也是一个纪念吧。

公路在蓝天白云下无限延长,两边的戈壁滩一望无垠,分隔戈壁滩的是山。十五年前,我坐在熊猫山下听着思谦大叔和阿尔根大叔讲述他们的过往:这款傻瓜相机是思谦大叔花二百多元钱买的,用的全是十六元的柯达胶卷,他下牧业队的时候给牧民照相,一张照片收一元钱。一个柯达胶卷可以洗出来三十六张照片,除去曝光的最少可以洗三十二张出来。照回来的胶卷,他的几个孩子会轮流去洗出来,然后再买一卷新的胶卷回来,父亲会给孩子们零花钱当跑腿费。

可是后来一段时间他就没有用这个赚钱了。他说,队里那些孩子很可怜,家里孩子多,又都没上学,大点儿的放牧,小点儿的自己在家玩,没吃过啥好吃的,也没有见过相机长什么样子。他决定免费给他们照相,照片中有孩子的,有牧民和牛羊的,有他跟他们的合影,照片上记录着他们的日常,记录着跟他们相处的生活,记录着牧民的淳朴,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从那以后思谦大叔再没有用照相赚钱了,孩子们去洗照片也没有了零花钱。他把那些照片送到他们家里,和他们聊家常,相处得像一家人。以至那些孩子,远远见了他都笑着跑到跟前,等着思谦大叔给他们带好吃的,看着自己的照片咯咯笑。

春雪秋雨,秋暮冬寒。我懵懵懂懂地就度过了十多年,几经坎坷与困苦。再一次踏上青河的土地站在熊猫山下,就想起那个下午,草原上牛羊在跑,白云荡漾在蓝天中,我听着他们拉扯着往事,太阳慢慢地沉下地平线。

记忆随着我们的成长却越来越清晰,就如同正在编织的画布,它将沿途的戈壁滩、高山、沙漠化为各种织线,而老一代人的奋斗与贡献就是最好的色彩,最终渲染成我的故乡情。

文章摘自杨奋《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