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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尝试以个人生活搭建起现实感,历史却往往在出其不意处颠覆我们的认知。正如网友们惊讶于“《猫和老鼠》比二战还早”“李鸿章拍过 X 光片”,或是“张学良有可能听过周杰伦的歌”,掀开世界的帷幕,历史也会如晨风吹入每个人的生命。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徐泓的写作 便是个体经验与宏大历史的交汇。在《燕东园左邻右舍》中,她以燕东园的 22 栋小楼为据点,写下一群曾经居住于此的知识分子的生活轨迹;新书《韩家往事》则 以家族为线索,记录了 在 20 世纪的风云变幻中,天津“八大家”之首的“天成号”韩家在历史中的浮沉。

对于徐泓而言,韩家是她母亲的家族,岁月史书中的一个个名字正是她最亲近熟悉的家人,“当我真正落实在写这些事时,觉得历史更多的是生活流,在普通人家里,不论怎样的动荡,都要想办法过日子”。

今天单读为大家分享媒体人李伟林对《韩家往事》的阅读。作为徐泓教授的学生,李伟林感触于导师的家学渊源,也从新闻学专业的角度,读出书中求实求真的专业态度,旁征博引的“杂家”风度,与干净利落意在言外的文笔法度。在新闻与历史写作的交界处,徐泓相信,今日的新闻书写会留下明日历史,而“历史的复杂性,被遮蔽的,被遗忘的,再挖掘出来,抢救出来,就又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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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韩家往事》而想起的往事

撰文:李伟林

当我把《韩家往事》最后一章“燕东园 40 号”读毕,将书合上,犹自沉浸在作者对父母往事的叙述里。其中的文字,甘冽清澄中,流淌着沉静的力量。最后几页的配图——“徐献瑜,再见”的签名、镌刻数学公式和乐谱的墓碑,以及作者父母 1988 年在家中“叶落花挺”花前的合影,意在言外,浓缩注释着百年心史。忽然意识到,此刻正是 2024 年清明节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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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献瑜,再见”的签名(文中照片皆选自《韩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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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年,徐泓老师家院子里的“叶落花挺”盛开,她的父亲、母亲与它们开心地合影留念

《韩家往事》的作者徐泓教授,是我的研究生导师。燕东园 40 号住所,我拜访过不止一次。最早一次已是 20 年前。自行车拐进了燕东园,成府路的喧闹一下消失。在绿荫中一个一个门牌地找到 40 号的所在,走进小院,叩响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徐老师满面笑容来开门,引我进轩敞的客厅。还有一次,我在燕东园一幢幢小楼中迷失,找不到 40 号的门牌,忽隐隐听到流畅悦耳的钢琴声,溯声而往,正是 40 号。我敲门,琴声戛然而止,未几徐老师笑着开门。我才确证刚听到的不是唱片,而确实是导师亲手弹奏。尽管之前曾听老师谈及自己的母亲是燕京大学的音乐教师,但没想到家学渊源是如此深厚。

在徐泓老师家中报告读书及实习心得时,累累听她谈起燕东园 40 号和燕京大学的历史,也不止一次见到过她的父亲徐献瑜教授。知道老人年事已高,当时未敢主动攀谈。唯一一次和老先生“对话”,是一次我打电话到徐宅,听到一位男性老者说了声“喂”,我脱口而出“请找徐老师”,老人回答:“找哪个徐老师?”我马上醒觉,接电话的是徐老先生。

这些历历在目的瞬间和断片,留存在记忆角落里多年,因为阅读《韩家往事》,它们又重见天日。事隔多年后对往昔的观照,能感受到如同泥土下的种子重新萌发的悸动乃至震撼。徐泓老师以不厌其烦的资料查证、历时数十年的采访记录、细致入微的个人记忆、以七十之龄在疫情中的孜孜写作,将一个家族、数十位人物的百年变迁一一道出,大量细节如珍珠般串连在一起,在历史与现实的语境中各安其位,闪闪生光。这是新闻记者的笔法,克制与审慎的叙述背后,是作者对亲人最深沉炽热的情感,也正是本书《后记》中所说的那种“心心念念”的情愫。作为读者,作为学生,读完此书后,都能懂。

徐老师的职业生涯未曾离开新闻工作,任新闻记者二十余年,教授新闻学二十余年。她是我入门新闻学的引路人。读《韩家往事》,于我有别样的亲近感。除了书中内容,更有作者在写作中展现出的新闻叙事风格。我不揣浅陋,略述感受一二。

“新闻专业主义”,是我当年受业门下时,徐老师常常提及的术语。本世纪之初,她在人民大学给新闻专业本科生讲授新闻写作课,首先就对我们这些习惯了形容词满天飞、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中学作文能手”强调,时刻注意新闻写作时的谨慎节制,惜墨如金,务求精准,少用形容词,多用动词,评价性论述必须有出处,通过叙述客体——新闻事实本身的张力去引发读者思考。这背后的理论逻辑,是新闻作品对真实性和客观性的要求。从这种视角看来,像知名记者彼得·海斯勒(何伟)在呈现一个埃及工业区的破败时,用“有一条街边,我数了一下,有 232 盏路灯是不亮的”去描述,才是我们崇尚的表达。这种笔法,已融入了《韩家往事》全书。正是作者对大量文献档案、私人日记、图片、当事人采访录音的爬罗剔抉,精密编织,才让本书如此厚重翔实,令人信服。印象尤深的是,作者对梅贻琦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期间日记、以及韩德庄(作者小姨)学生时代日记逐页翻查,还原了大量细节以重构历史现场,遥远的人物一时间活泼泼都到了眼前。然而,作者的叙述毫不苟且,除陈述事实,还会适时提供“新闻背景”,帮助读者理解,这也是徐老师当年亲授我们的新闻写作要义。就如下面这段:

【日记中找到的细节记录】从日记得知,仅隔一天,韩咏华的大哥、北平盐业银行副经理韩诵裳(我的外公)即为五妹夫接风,作陪的是盐业银行经理王绍贤、盐业银行少东家张伯驹,还有韩诵裳的表弟袁同礼。【背景叙事】作为京城八大楼之首的泰丰楼,以“饭后高汤一碗”出名,其中酸辣鸡丝汤解腻解酒最佳。选取此处请酷爱饮酒的梅贻琦就餐,想必桌上定有好酒,酒后还可用高汤。泰丰楼位于前门外煤市街,离南柳巷不远。【继续转引日记中的细节】饭后梅贻琦再到韩宅大嫂(韩诵裳夫人高珍)处以及同住一院的大姐夫李连普家小坐,随后又去了妹夫邝寿堃家。因前一天没有见到六妹夫妇,他专程上门拜访。

两天以后,1945 年 12 月 2 日,“再往清华园一看。至燕京访晤陆、蔡、洪诸君。又至徐献瑜家与徐及德常稍谈”。【作者作为“历史关系人”的点评,读来分外有趣】这段看得我眼睛发直,那天梅贻琦在拜访了燕京大学校级领导后竟抽空到我家来了,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第三章·清华园甲所”,页 279

众所周知,新闻写作讲究 5 个 W,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何因(why)、何人(who)。作者在架设全书结构时,用 “where” 去做章节划分,再以 “who” 为第二级分类,将所要叙述的人物放置到地点分类之下。这种结构既妥帖、又助人记忆,可谓别出心裁。南柳巷 25 号—燕京大学—清华园甲所—麻线胡同 2 号—燕东园 40 号,作者仿佛一位导游,带我们穿越历史的迷雾,遍观百年间的京华烟云。更重要的是,书中的每个人物,都因为那处关联地点的存在,呈现出了一种有根基有来源的真实感。如果读者真按图索骥、重访旧地,难免不生“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之慨。最能反映这点的,或许是被作者珍而重之置于第四章篇首的韩家老一辈人摄于 1948 年 11 月的那张“最后大合照”(页 344)。照片中人,从南柳巷、燕京大学、西南联大等等地方而来,会聚在麻线胡同 2 号邝宅大客厅,或站、或坐、或蹲、或被抱在怀中(作者本人),留下这个百年一瞬。其时客厅的墙上,赫然高挂岳飞“还我河山”四字。在对事实细节的精细记录面前,再多的形容词,皆显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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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 1948 年 11 月的“最后大合照”

在《韩家往事》里,作者大多采用短段落的写作方法,一段一事,干净利落,段与段之间虽有内在逻辑关系,但也不强求起承转合。这也让我想起了徐老师当年教授的“新闻跳笔”写法。段与段可以跳,句与句也可以跳。每个段落都可成为兴奋点,多个段落形成多个兴奋点,使读者能够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一章而不觉疲倦。而对于我这样的“学生兼读者”,更别有一种熟悉和亲切。

在复杂现象背后,按照常识花费时间去追寻事实真相,是新闻工作者的立身之本。新闻记者笔法的背后,是新闻学学者的独特视野。徐老师在本书后记中写道,此次写作,她坚持立足于“个体叙事”,而这通常容易被“宏大叙事”消解、掩藏甚至抹杀。因此,她以写“人”为中心,尽可能地搜集不同信源的史料、不同角度的叙事,并用常识、推理和想象激活它们。但是,“个体叙事”之上,作者的眼界仍是宏大的,细节的碎片形成拼图,叙事珍珠外的蚌壳也被渐次重塑,大历史的叙事因此更多面、更接近真实。

在这本厚重的书里,最后一章与前面四章的风格不甚相同。“燕东园 40 号”是作者的家,身魂所系之地。在这章里,写到家,写到父母,徐老师笔锋下的情感更趋浓烈,她那通过职业素养规束的冷静表达,在此刻也拨动几下命运的琴弦。譬如那写“叶落花挺”的段落,动人至深。

母亲最珍爱的是南窗下那一大畦奇怪的花,名叫“叶落花挺”。它们在我家扎根好多年了。春天,它们破土长出一丛丛浓绿的叶子。夏天一到,叶子突然悉数脱落,花畦里光秃秃的。7 月底 8 月初,又突然拱出一个个尖尖的小芽,然后窜成花葶,开出一朵朵紫堇色的、极雅致的花,形似玉簪。花开时,没有一片绿叶相扶。这种花的怪异常常引得过往行人驻足,并屡屡发问:“这是什么花呀?”

母亲去世时,正是“叶落花挺”叶子脱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整个花畦杂草丛生。母亲去世后,我们把杂草除去,等待花儿爆花葶,一枝、两枝、三枝,好容易才钻出六枝花葶。我和老四浩子在花畦边骇然至极,苦苦地又等了三天,终于冒出了第七枝花葶,但从此再没有花葶冒出,直至花朵开败为止。

难道真有天意?那一年,我家的“叶落花挺”只冒出七枝花葶,我们从此失去了妈妈。

——“第六章·燕东园 40 号”,页 552

清代散文家方苞在《送左未生南归序》写道:“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聚而不散者。然常观子美之诗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时所与游好,其人之精神志趋、形貌辞气,若近在耳目间,是其人未尝亡而其交亦未尝散也。”正是徐泓老师的念念不忘,潜心笔耕,韩家老一辈、韩家的朋友圈和社会关系网、20 世纪一代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形貌辞气在书中“复活”,精神志趋在后学读者中回响,彷如其人未亡、其交未散。这,正是对从南柳巷到燕东园的诸位故人最珍重的纪念。

以下这篇文字,是 2004 年我随徐泓老师访问燕京大学校友会时的记录,白天访问,当夜写就,于今已整 20 年。文中所记的诸位燕大老人,不知尚健在否?姑录于此,佐证徐老师对保存燕大历史长久以来的辛勤用功。

附:访燕京大学校友会速写(2004 年 3 月)

又是一年春将近,大风不息。为了“斯诺与北大”研究项目,是日赴燕京大学校友会,寻访斯诺与燕大新闻系的历史资料。进门前要经过一走廊,我们走在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后面,仿似被她带领。徐老师笑着说“穿越历史的隧道”,信然。

校友会在理科楼群内,英杰交流中心侧,内分北大校友会、联大校友会、燕大校友会数室,旁又有一会议室,只见几位白发老人在热闹开会,声音不小。寻燕大校友会而入,见两老者。一位是先前和我们联系过、每天在此值班的都启明先生,今年 88 岁。老人健步疾行,声若朗钟,令我由衷叹羡!都老原是燕大职员,自称已为燕大和北大服务 60 年。另一位是校友会统管文史资料的王百强先生,年近 80,是燕大新闻系 1945 届学生,微胖,嘴角常挂微笑。他耳有点背,交谈时须戴助听器,也许就是因此,他听到问话后总是把眼珠一转,斜视远处,略加沉吟,方才微微一笑,眼转回来瞧着你说话。

一见我们四人,都老即指着徐老师向没戴助听器的王老大声介绍:“这是徐献瑜的女儿”(徐老师的令尊是原燕大数学系主任,今年已九十有四),王老马上应和。在两老旁若无人的交谈里,他们面前的徐老师仿佛不是一位教授,而是一个随着父亲来做客的小女孩。

徐老师向王百强打听情况,王老一一对答,并提供了而今还健在的一些当年知情人的联系方法。我一一问起“燕大文史资料”上陈翰伯等写过回忆斯诺文章的校友是否健在,老人或淡然微笑摇头、或与都老相视而笑,然后总是说“早不在了”。当年随斯诺到陕北当随行翻译的黄华尚在,不过“说话不清楚了,去年拍《燕大纪事》我去访问他,勉强说了一些,靠旁白又补了一些。”

王老又说:萧乾是知道很多的(笑,转而看都老),不过他也不在了。那时他跟我讲过多少次……

往事烟云,立在眼前。

王老去年一手负责拍摄纪录片《燕大纪事》,写脚本、采访、拍摄、制作……全部过问。对于一些细节,仍然信口说来,跟我们在书里读到的并无二致。他提起斯诺在“一二·九”运动时替燕大学生给宋庆龄送信的事,接着又说:“没有他(斯诺),我们搞不起来(指‘一二·九’);没有燕京大学,‘一二·九’搞不起来”。

应我们要求,王老请都老翻出一套《燕大纪事》光盘和一部燕大校史稿给我们,笑着说“不能给,只能卖”。徐老师马上站起来说“行”,爽快交钱数十元,都老麻利地接过。王老正在给我们写他的电话地址,徐老师把都老桌上那本燕大校友会通讯录递给我,我翻找王老的名字时,又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譬如费孝通、雷洁琼、侯仁之等。

我们跟王老谈话时,都老走来走去张罗沏茶,拿茶叶倒水搬凳子的,我窘迫得很,实在不好意思让比自己大 60 多岁的老爷子招呼。于是问他为什么不请个年轻人来值班,都老说“我们这里做事的最年轻也 74 岁”。

王老还要忙着去开会,商量每年一次的 1945、1946、1947 届校友聚会。今年地点在香山,4 月底的时候。我们不好打扰,临别前与都老约好明天来校友会资料室找资料,都老爷子一口答应,随即数起哪几本还有,哪几本没有了……

我们分明是在抢救历史

《燕东园左邻右舍》

签名版发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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