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天皇号称万世一系,然而在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却一直是武士阶层手中的傀儡——武士阶层的领袖在天皇朝廷之外自行设立自己的幕府政权并实际统治全日本。正因为如此远离权力中心的皇室反倒得享天年,而实际执掌政权的幕府就成为各路权力争夺者的眼中钉肉中刺。自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以来日本先后经历过镰仓、室町、江户(德川)三代幕府政权,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日本第二代幕府政权——室町幕府成立之初的故事。
室町幕府的开创者名叫足利尊氏,尽管他开创了一代新政权,可这位创业之主却有着先天的局限:他并不是以武力平定全日本,而是笼络各地的世家豪族势力建立了自己的室町幕府政权。至于对名义上统治日本的天皇朝廷则采取另立其他皇族子弟以取代当时的后醍醐天皇的策略,被软禁的后醍醐天皇逃出京都后在吉野山另立朝廷,由此形成南北朝对立的格局。本来无法完全压制地方领主势力就是幕府政治的通病——无论之前的镰仓幕府或是之后的江户幕府都存在类似问题,不过室町幕府却是历代幕府政权中对地方控制力度最弱的。

事实上足利尊氏不仅无法完全压制地方势力,他甚至连自己家族内部的矛盾都无法摆平:足利尊氏有个弟弟足利直义,尽管出身武士家庭本该以战功为追求的目标,足利直义却很是倒霉——自他出道以来连续碰上南朝两员传奇名将——新田义贞和楠木正成,愣是没打赢过仗。不过他的沉稳冷静却是容易情绪化的兄长的短处,足利尊氏让他分管行政与诉论,可谓是人尽其用,北朝的朝廷甚至有人将足利兄弟并称为“两御所”,史载其“威权赫奕,薰灼一时。其吉凶庆弔,上自光明院,下至公卿士庶,赠遗访问,辐凑其门”。表面光鲜的足利直义却始终忧心忡忡,朝廷的人把他跟足利尊氏相提而并论,兄长难道不对自己有惧意?就算兄长对自己没有疑心,兄长手下那帮武士们一个比一个牛——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没立下战功的自己。

如果说别人的态度足利直义可能还无法断定,那么他却能肯定:高师直必定是板板钉钉地站在自己对面的一位。高师直本姓高阶,世代为足利氏的执事。足利尊氏起兵之后立下汗马功劳,在足利尊氏的嫡系部队里无人可比。这位爷的劣迹跟他的战果也有得一比,“性亦骄淫奢侈,拙张凶威,逞其巨毒,怨苦者多”,“多夺略诸王公卿子女,分匿数所,每夜就淫”,为抢人家老婆,迫杀盐治高贞一家;大纳言藤原冬信不小心踩了他一下尾巴,高师直就“潜遣人放火烧其第,冬信仅而免”。对这位爷的检举揭发信、上访信、状子足利直义收藏了一大柜子,却不能拿他如何。足利直义也不是开封府的包青天,如果高师直只是老老实实的当足利氏的管家,那些个案子最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然而分掌文武的高师直与足利直义的矛盾完全无法调和:对于高师直来说,足利直义手上拿着执法的权力,自己多多少少对他还有几分惧惮,怕一不小心被绳之以法;有直义在,自己的手脚放得也不那么开,“执事巡宫,无神不享”也不那么放心,必定有除之而后快的念头;就足利直义而言,这是一个到处挥舞着枪杆子的年代,足利直义的短板——不会打仗却使他成为高师直取笑的对象;跋扈的高师直也使得足利直义惶惶不安,生怕哪天得罪了这位不安份的家奴,无数把太刀会把自己砍成肉泥。

就这样似乎患了妄想迫害症的足利直义在上杉重能、畠山直宗和僧人妙喆的撺掇之下,准备给高师直来个鸿门宴,打发人家上路。结果这出日本版的“鸿门宴”和中国原版的一模一样:赴宴的人安然无恙——原来高师直刚走到门口就被足利直义阵营的二五仔粟饭原清胤告知了足利直义的全盘计划,于是掉头就走。足利直义见计划失败就背着状告高师直的一箱材料到了御所,在尊氏面前告御状。状还没告完,高氏兄弟的大军就把御所围住了。手下大兵压境,人气盟主这会儿居然调不出兵来跟跟高师直兄弟对抗,被五万高家军堵在家里,动弹不得。人老珠黄呼?原来的粉丝不过是策划呼?还是足利尊氏别有他想呼?足利尊氏不能出门打酱油,大怒:“汝累世为我家臣。今忘恩背义,擅起甲兵,将欲託事夺我家乎?不然,宜速罢兵,退陈所诉。”老哥儿很是入戏,脸色涨红,一条一条青筋暴涨。高师直答道:“臣无他志,止欲执谗臣者耳”。足利尊氏见直义不出声,就要穿上盔甲出去跟高师直拼命,还可劲儿的跳:别拦着我,别拉着我,为了咱兄弟,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在乎!足利直义激动得热泪满眶:大哥你万金之躯,不值得为了我身犯险地,还是我出去好了。在足利尊氏的“调解”下事件终于有了结果:足利直义弃职出家,法号惠源;上杉重能、畠山直宗处流,半路被“自杀”;僧人妙喆不知所踪,传说知道情况不妙,早就脚底抹油,跑了,又传说根据新修改的什么修正案,被秘密关押,随后蒸发了。

这并非是事件的结局,只是另一场动乱的导火索而已:第二年六月(一三五零年,北朝应观元年)足利直冬在九州举事,引发了“应观之乱”。在岳父大人少贰赖尚等人的支援下,九州武士纷纷来投足利直冬,连石见国都有人遥相呼应之。由是他成为了南北朝以外的第三方势力,“天下分裂为三。称官军为宫方,尊氏兵为将军方,直冬兵为右兵卫佐殿方”。狗血的是足利直冬却是足利尊氏的亲生儿子!

沾花惹草是男人的本色,足利尊氏也不例外,跟某一位花花草草有染,生下了足利直冬。可足利尊氏并不算得上是什么好男人,对足利直冬这位享受过程的附加产物并不待见,不认账,说直冬不是他自己经手的。加之尊氏的正室赤桥氏的风格也是十分的彪悍——“深恶之”,小伙儿还是小毛孩的时候就被送到东胜寺去撞钟了。后来他回到京城求见老爸,足利尊氏弃之不理,只得暂住在僧人玄慧家里以其为师。足利直义听说有那么一个侄子,一见之下顿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你我都是苦孩子啊。感慨万分的足利直义便将他收回家中,教他领兵打仗,为他向尊氏吹风。足利尊氏这才勉勉强强了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但“终不恩遇”,把他当成仁木、细川一族看待(足利氏旁枝)。足利直义一瞧:得,你老爸不要你,那就当我的养子吧。

足利直义是诚心诚意的把直冬当儿子养,被足利直义养大的足利直冬尽管从血缘上和足利直义是叔侄,但其实一直是以足利直义为父。至于那位抛弃他们母子的亲生父亲反倒没多少感情可言。尊氏和直义之间围绕权力的兄弟之争也影响到了直冬——高师直在扳倒直义后派人追杀足利直冬,直冬逃亡于肥后并在第二年正式举兵造反。

足利直冬的造反没能给足利直义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恶化了他的处境。无奈之下的他于当年十二月足利直义在高师直向他动手之前,偷偷奔向吉野。一直和足利家扶植的京都朝廷对抗的吉野朝廷如今见到足利家的二号人物主动归附自己又惊又喜,于是吉野朝廷的后村上天皇大笔一挥:既往不咎,戴罪立功,以观后效。足义直义并非一个人在战斗:他带来或者降伏了畠山氏、桃井氏等一大批武士,与南朝楠木氏、新田氏的后人合流,南朝声势大振,遂发动了攻势作战。足利直义统兵击败了侄儿义诠留守的部队,直迫京城。足义尊氏闻讯从西部线路赶了回来(这位爷跟高师直跑去九州打自己的儿子去了),两兄弟打了几个月的仗,“尊氏屡败绩”,冲动得又想抹脖子——他老兄想抹脖子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但以前都有足利直义在他的身边劝阻,这回弟弟已经投奔来敌人了,要死还真没人再拉他了。足义尊氏最后还是没有死成,拉住他手的依然是好弟弟足利直义。“只要把高氏一族给交出来,咱们还是好兄弟”,足利直义是这么说的。

尽管知道自己此去必定是凶多吉少,高师直还是温顺得让人感觉当初包围将军御所那凶神恶煞样是不是跟足利尊氏合伙演的戏地上门来了。他与高师泰都剃了个大光头,以求免一死。足利直义不好大开杀戒,遂派被高师直“自杀”的上杉重能、畠山直宗的后人来受降。结果是高氏家族连根带叶铲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如此一来更坐实了当初高氏兄弟兵围御所不过就是和足利尊氏合演的一部戏——实际上高氏兄弟的实力并没强大到足以架空威胁足利尊氏的地步,否则他们最后也不会被足利尊氏在利用完后只能乖乖束手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