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9年10月,邱雯回了趟许昌。
算起来,她已许多年不曾回来了,这回要不是给父母立碑,她也不会回来。
回来之前,她做好了会遇见周耐的准备,但真的遇到了,她愣在那,许久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往事一幕幕,淹没了她。
02
邱雯是个孤儿。
像很多小说里那样,3岁死了爸,14岁死了妈。因为父母是从外地迁来的,跟老家里的人,几乎断了联系。
她妈死的时候,只有舅舅一个人来帮忙完成了葬礼,可他没问她要怎么办,只给了她500块钱,让她去打工好了。
从此,她一个人像一叶浮萍,在这世间游荡。
幸运的是,邱雯还有个玩伴,叫周云,自幼跟她要好,从小学到初中,两人都是最好的朋友。去镇上中学寄宿,两人睡一张床。
舅舅走后,邱雯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目光越过门前的水塘,抵达远处的山尖,她的眼睛里一片迷茫。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仿佛要把这人间泯灭,她始终坐在那,一点点融入了夜色里。
许久,她才站起来点了灯,她不想做饭,在脑海里想起了,昨天她妈葬礼,邻居们帮忙做的饭菜还有一些,吃那些垫垫肚子就行。
正是盛夏,饭菜都有了些味道,但她还是勉强吃了两口,这时,有人来敲门。
她家那木门上的铃铛也响起来,她倏尔心酸,眼泪又涌上来,那铃铛还是她妈上次赶集买的,说这样,在厨房也能听到有人敲门。
邱雯擦了擦眼泪,开了门看见周云,她捧着一个大碗递过来,“还没吃吧,赶紧吃了。”
邱雯接下碗,一滴眼泪落入滚烫的饭菜里。
邱雯吃完饭,周云想陪她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弟弟周耐就跑了过来,叫她快回家。
邱雯飞快地洗了碗,递给周云,她赶紧回了家。
03
周云的妈妈,不太喜欢邱雯。
原因还是跟邱雯的妈妈有关,邱雯妈长得漂亮,也爱打扮,能说会道,即使后来得了病也好看,村里的妇女们,自然不太喜欢她。
但周云跟邱雯却很合得来,她俩天天凑在一块儿,拦也拦不住。
邱雯长得像她妈,上了初中开始,总被人说妖里妖气的,周云妈就更不让周云跟她来往了,可她俩在镇上寄宿,谁管的着呀,青春期的少女们,有更多的心事,让两人更亲近。
周耐是周云的弟弟,只小她一岁多,性格乖巧,小时候就常常跟她俩混在一处,上了初中后,拔高了一节,反倒跟她们疏远了一些。
邱雯的妈妈,查出癌症不到一年人就没了,除了周家姐弟,没人关心邱雯的未来。
邱雯妈治病也把存款花了个精光,眼下她只能申请贫困生补助,至少把初中读完。
周云常常接济她,在学校零花钱分一半给她,周耐花钱大手大脚,也愿意从牙缝里省一点,让周云给邱雯。
起初,邱雯不要,但日子常常熬不下去,有时候补助金发的不及时,她连卫生巾都买不起,跑小卖部买最便宜的纸巾来垫,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掉出来。
上学时,邱雯可以住校,但放假她只能回家,空空旷旷的房子,即使心疼电费,她也只能整夜开灯,才敢入睡。
有时候,周云的妈妈回娘家小住,周云就会偷偷跑去跟邱雯睡。
假期,周云也会派周耐,从家里拿点儿米面送去给邱雯,逢年过节,也悄悄从餐桌上顺个鸡腿给她。
如果说,那时候的邱雯还有活下去的希望,那就都是周家姐弟给的,她想,长大以后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报答他们。
都说青春短暂,但对邱雯来说,简直度日如年,她迫切地想要长大,摆脱现在的困境,她拼了命的学习。
熬到中考,她冲到班级前五,周云特别开心,她俩约定要一起上高中。
邱雯也想好了,将来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再去镇上租个单间,农村的房子虽然不值钱,但应付她三年高中应该足够了,她也查过了大学可以兼职,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周云还挺意外,“你想读大学,真好,我这个成绩陪你读完高中就不错了,到时候我供你读大学。”
周耐在一旁说,“没出息。”
周云伸出手就要拍过去,周耐立刻闪开,跑得飞快,邱雯笑着看他们姐弟俩打闹,暮霭沉沉里,这一瞬间被定格在邱雯的记忆里。
后来很多很多年,邱雯都记得这一幕,想起来都心酸。
04
周云食言了。
她没能陪邱雯读完高中。
那是高二了,邱雯已经卖了父母留下的农村房子,在镇上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个破旧的小单间。
邱雯的阳台小厨房,只有三个碗,三双筷子,和两个盘子,电磁炉是房东给她的,时好时坏。
周云跟周耐常常过去看她,邱雯像个大人似的,熟练地给他俩做饭吃,三人围坐在床上和一张小桌子上吃饭,斜斜的阳光从铁窗照进来,三人有说有笑。
那次,是邱雯生日,周云买了一个小蛋糕,半夜悄悄溜出寝室,去她的出租房给她庆祝,干脆住在她那儿。
谁知半夜起了火,邱雯察觉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大起来了,浓烟滚滚,她惊恐地叫醒周云,阳台就在门边,火势太大,两人呆愣了几秒钟,火势就已经蔓延过来了,很快小小的房间里,一片火海,火光漫天……
邱雯拉着周云躲进厕所里,很快她就听见有人在喊失火了,有人陆陆续续来救火的声音,听见消防的声音时,她已经意识模糊了……
周云还紧紧拉着她的手,邱雯努力跟她说,“别怕,有人来救我们了……”
周云似乎还回了一个嗯。
邱雯终于失去了意识……
邱雯在医院醒来时,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直到她想起火灾,想起周云……
她猛然坐起来,到处去找周云,她怎么也没想到,周云就这样没了,她们明明一起躲在厕所,她明明还回了一个嗯……
邱雯愣在那,听医生说周云吸入了太多一氧化碳,没救回来。
邱雯跑去看周云,远远就听见周妈痛苦的哀嚎,她突然愣在那儿,像被钉住,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了。
邱雯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她无意识地摇头,这是假的,周云才不会有事,她想趟回床上去,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一切都回到正常……
就在这时,周云爸妈推着周云出来,看见了邱雯,她像疯了一样跑过来,对邱雯又是打又是骂。
“邱雯,要不是她去找你,怎么会出事,该死的是你!你们一家子都该死!”
邱雯愣在那,头皮一阵阵发麻,望着远处白布盖着的推车,以及周耐跟周爸,他们都望着她。
邱雯被周妈推倒在地上,她也就躺在了地上,护士赶来拉架,邱雯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飘渺又虚无。
她撑着地板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周云的身边,她的脸没有完全被盖住,眼皮和眉毛额头都露在外面。
是周云没错了,她愣愣地说:“死的怎么不是我?怎么不是我?”
周云被护士拉回房间。
05
火灾事故的鉴定结果,是那台老旧的电磁炉自燃起火,当时消防员进去后,先抬出了在门口的邱雯,当时周云还有微弱的呼吸,但后来呼吸就渐渐没了……
邱雯没去参加周云的葬礼,因为周妈不让,也不愿意看见她。
是葬礼的第二天,邱雯去看周云的,她也葬在她爸妈的那座山上,邱雯跪在周云的坟前,一言不发。
也不知跪了多久,周耐来了,他也一言不发地跪在她旁边……
邱雯说:“我真希望死的是我……”
周耐叹口气,“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邱雯心里一痛,哭出声来。
邱雯没心思上大学了,只勉勉强强读完了高中,就决定出门去打工了。
她跟周耐在同一个学校,但除了偶遇,再也没主动联系过。
走之前,邱雯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情书,那是周云出事前一个星期,邱雯收到的,当她拆开情书,看到落款周耐的名字时,她震惊之余,心里也隐隐生出一丝欢喜来。
周云看她收到情书,想要抢过来看,被邱雯一把塞进了书包,后来她打开看了无数次这封情书,也想起了许多跟周耐有关的记忆。
周耐虽然小她们一岁,但人高马大,常常打着周云的旗号,去帮她,有些事,甚至连周云都不知道。
比如,周云不在的时候,周耐永远直呼她的名字,比如,他送了她一本爱情小说,说是周云让他送的,回头邱雯跟周云聊这本书,她一头雾水。
比如,周耐特地当着她的面说过,他喜欢姐弟恋,以后要娶个比自己大的。
比如,周耐还问过邱雯要考什么大学,将来他要去找她,到时候她得罩着他。
当时邱雯说,“你不找你姐罩你,找我啊?”
周耐被晒了一个夏天的脸,泛了红,邱雯当时没明白,收到情书的那天,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喜欢她。虽然是姐姐的朋友,但也算青梅竹马了。
缺爱的人,总是一点儿爱,就能掀起惊涛骇浪,但是邱雯没回情书,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也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这事不告诉周云,有种背叛她的感觉,所以她犹豫着,常常把情书拿出来反复地看,看着看着就笑了,每一个字都像活了一样,长了脚,在她心口密密地走来走去。
可她还来不及告诉周云,她就出事了。
在周云去世后,这些原本就浅薄的喜欢,就忽然变成了大雪里的一朵雪花,沙漠的一粒沙,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无论是周耐,还是邱雯,谁也没再提起。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雪摧毁了。
周云的死,也像一堵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06
邱雯要走的时候,周耐来送她。
两人沿着长街走路去客运站,边走边说话,周耐说,他是瞒着爸妈来的,只能送她到车站了。
说到周云,两人都忍不住哭了。
周耐说,“出门要注意安全,如果遇到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邱雯沉默地点头。
周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重复说了一句:“有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邱雯再次点头,忽然掉出一滴泪来。
邱雯上了班车,看见周耐还站在那,他大概是想挥手,却抬了一半又放下去,只是看着她,虽然距离很远,但邱雯却觉得他的目光透着悲切。
邱雯猛然抬起头朝他摆了摆手,“再见,周耐。”
看着玻璃窗外,熟悉的环境在眼前掠过,往事浮在心头,她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觉得陌生极了。
下车时,邱雯才看到,周耐给她的水果袋里,放着300块钱。
邱雯忽然泪流满面。
邱雯到郑州后,重新办了手机号码,第一个存了周云的号码,第二个存了周耐的号码,但她从未给他打过。
邱雯在郑州找了一份包吃住的工作,认识了几个朋友,但只是普通来往,她对每个人都差不多,谨慎卑微带一些讨好。
春节,邱雯一个人在郑州的宿舍里过,清明节,她也没回去给父母扫墓,回去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她眼下唯一的心愿,只是好好活下去。
至于周云,她也不敢去扫墓,她想,她会原谅她吧。
想起周耐,心口仍会温热,也会痛。
陌生的地方变熟悉后,邱雯就懒得再动了,她在一个工厂,一呆就是三年多,从新人熬成老人,但她没什么上进心,也只是个老实的老人。
22岁那年清明,邱雯决定回许昌一趟,父母坟头的草,都该很深了吧。
邱雯在镇上住了小旅馆,又打摩的到村里,她去给父母上坟,才发现她父母的坟,很明显被人维护过,只有新生的茅草,坟前还有祭扫过的痕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帮她做了这些。
邱雯给父母烧了纸,磕了头,她又去看周云,周云的坟前已立了墓碑,上面不像电视里那样有照片,只是写着周云的名字,邱雯抚摸着她的名字,潸然泪下。
她跟周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在天黑前下山,走到村口,遇见村里的老人,他们充满疑惑地看着她,敢认又不敢认的样子,邱雯匆匆走开了,她在周云家不远处站了一会儿,看到周云妈挎着菜篮出来,她立刻躲在了树后。
停留了一会儿后,她转身走了。
07
邱雯决定买个房子。
如果不买房子,她就永远没有家,永远漂泊无依,她开始拼命工作,拼命攒钱了,哪怕买个单身公寓也行。
这两年,也有人追邱雯,但她无动于衷,有时候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但也从不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倒也不是还想着周耐,只是心像结了冰,几年春风都吹不开。
一晃又是4年,邱雯26岁了,这一年,她听一个许昌的老乡说,坟都得立碑,不然多年以后,坟渐渐平下去,就找不到了。
邱雯想,自己很少回去,不如回去立个碑,以免父母的坟被人毁了。
邱雯是在村口,遇见周耐的,他和从前已判若两人,见到她时,不确定地看了她好几眼,邱雯打了招呼,不过是俗套的好久不见。
周耐问,“是去上坟吗?”
邱雯点点头。
周耐说,“我带你去吧,怕你找不到,山上被人开荒种树了……”
两人并肩走路,秋风拂面,上山后有微微的凉意,眼前的一切都跟邱雯记忆里不同了,满山的松树不见了,变成了桃树,绕来找去,才找到她爸妈的坟。
听邱雯说是回来立碑的,周耐立刻表示,他有熟人做这行,帮她联系一下。
邱雯抬头看周耐,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桃树。
周耐又带邱雯去看了周云。
山下后,两人在村口停下来,周耐忽然问,“你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邱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心里急风骤雨一般,嘴上却淡淡地说:“我在那边挺好的……”
周耐没再说话,夕阳漫漫,周耐回家骑摩托车送她去镇上,他骑得很慢,她没抓他的衣角,紧紧抓着摩托车的后座,风吹落了邱雯的眼泪,她想,这次以后,她也许再不会回来了。
这个地方,充满了悲痛的往事。
08
墓碑,是周耐帮忙找人立的。
这么大的事,自然也惊动了周耐的妈妈,他们一家人,就是因为周云的坟在山上,所以一直没有搬到镇上去。现在村里,也没剩下几户人家了。
碑立完后,邱雯带了点礼品,去看周爸周妈,这么多年了,他们不会原谅她,但邱雯却不怕了。周云的死,是她一辈子的痛。
周妈老了许多,见她来,脸色也不好,但没有过分的举动。
邱雯放下礼品,周耐进屋给她倒茶,就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邱雯就要告辞了。
走前,她说:“阿姨,我走了,以后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周妈眼眶红了,邱雯知道,她当然不是因为她,大概是想到了周云,如果她还在,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周爸干活回来了,正好看见邱雯。
邱雯跟周爸打了招呼,周爸疏离而客气地回应了两声,周云去世多年,恩恩怨怨也早就沉淀在了心里。
周耐送邱雯出去,两人走到村口停下来。
又是傍晚时分,从前他们曾走过无数次的村口,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经年未变,回忆像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
周耐问,“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邱雯望着远处的麦田,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周耐,说道:“应该不回来了。”
周耐还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邱雯忽然笑了,“周耐,你这个年纪也差不多可以结婚啦,要好好生活啊。”
周耐却问,“你电话不留给我吗?”
邱雯说,“留了有什么用,我很快就要换号码了。”
周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找一个对你好的人,如果对你不好,就分开……”
邱雯眼里起了雾,湿漉漉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
这一回,邱雯是当面说的,“周耐,再见啦。”
周耐没说话,在天黑前送她去了镇上。
第二天一早,邱雯就走了,她不是不会回来了,父母的坟和周云的坟在这儿,她终究会回来,但什么时候回来,就说不准了。
邱雯想,周妈应该已经发现了,她放在礼品盒里的钱吧,一共8万,是她这几年攒的一部分,给周耐娶妻用,或者买房添砖加瓦也行。
这是她欠他们家的,她一辈子也还不清,周云跟周耐对她的好,也会温暖她一辈子。
邱雯离开许昌那天,阳光普照,像极了当年,他们三个人,一起去镇上高中报道那天。
那时候,他们不知道生离死别,不知道人间难有长相伴。
邱雯兀自把对周耐的喜欢,变成了爱,又变成了寻常,最后,把他存在了心里最深处。
周耐对她的喜欢,无论浅薄还是深厚,都是对她美好的加冕,是她灰暗人生里最耀眼的底色。
往后啊,要好好生活,连同周云那份。
来日,我们终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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