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S1地铁上,我注意到那个和我搭乘同一航班的女孩,转1号线之后,她仍和我在同一车厢。她的脸庞有雨后鸡蛋花的清香,让我惊讶的是她穿着拖鞋,宽松的外套和运动裤,随身一个小背包,以及她的若无其事,好像并没有从广州到南京,而是她本来就在这里。 返程时在候机楼,看着落地窗外暮色降临,我忽然明白,我们不是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旅行,我们是在白天与黑夜之间旅行。

撰文丨三书

一个地方的美,在于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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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石涛《金陵胜迹图册》。

《金陵酒肆留别》

(唐)李白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五月,柳絮已飘尽。柳絮迷蒙,成团逐球,艳阳三月,更是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李后主词《望江南》,梦忆南国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路上仍飘着絮,不算太多,也平添一些氛围。满城都是人,也都在忙,但不是忙着看花。南京不是金陵,城不是原来的城,人也不是原来的人。

现在的文明人,与大自然隔阂很深。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过敏,花粉、飞絮、蚂蚁,甚至晒个太阳,吹吹风,都能构成危险,似乎什么都会伤害他们。

此时飘的是杨絮,梧桐的絮,还有别的絮。这些树飘絮,自古如此,如今却成了大问题。飞絮会粘在发际,吸入口鼻,引发鼻炎、哮喘等症状,以故被称为“公害”。但在古代,柳絮飘飞,李后主梦忆的金陵,美得就像电影里的仙境。

李白的金陵送别诗,第一句“风吹柳花满店香”,也是柳絮飘飞的季节。这句并非如教科书解读的那般,即点明送别的环境和地点,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环境和地点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满城飞絮是什么感觉?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需要我们全身心去感受,倾听诗句的语调,感受每个字鲜活的形象。

天气是大自然的嗅觉,诗也是一种嗅觉。“风吹柳花满店香”,首句充沛地感受到每样事物的诗意,风在吹,柳花飘飞,飞入酒肆,店里飘溢柳花的香气。因为即将别离,这些天真美丽的事物,在李白的感觉中,成为深深的挽留,深深的祝福。这是一个离别的场,有些感伤,但充满爱的能量。

“吴姬压酒劝客尝”,以及下面的“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情绪和冲动,在身体和天气之间游走。我们不难感受,在吴姬压酒劝客和金陵子弟欲行不行的背后,有多少未被说出的感情。一个地方的美,说到底,在于人美。

我在南京也一样,这个城市的外在,和别的城市并无二致,除了有些街边树很大,但终归也只是树。这里有可爱的人,如果金陵还活着,古诗词还活着,那是活在他们的血液里,活在根植于中国人的记忆和情感价值里。

在南京寻找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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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石涛《金陵胜迹图册》。

《金陵三首》其三

(唐)李白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

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

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我建议你别去那些名胜古迹,你不会在那里看到金陵,只会证实金陵的消失。各种人造的东西,充斥空气的广播噪音,玩具般的小火车,游客的打卡消费,都让金陵消失得更为彻底。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既然来了南京,总归要去看看。我也这样想的,所以又去了玄武湖,去了紫金山,去了中山码头,还坐渡轮去了浦口火车站。城墙没有再上去,不愿买门票,适值中午,城墙上大太阳,望而生畏。

别的古迹,至今唯剩名字,凤凰台没有凤凰台,百子亭但觉褴褛,不供怀念供同情。努力保护也没有用,古迹迟早会被雨打风吹去,倒是山河依旧,虽然周遭不再。

且说玄武湖,昔年匆匆路过,此次专为去看。到了,第一感觉是没有朋友说的那么好,他说这个季节去湖边走走赏心悦目,我向来容易受语言的魅惑,“赏心悦目”让我浮想联翩。

玄武湖本身,远没有它的名气大。也算是个湖,和别的城市公园里的湖没什么两样,湖上也浮着鸭子船,只不过地势更空阔些,此岸城墙和彼岸紫金山,为这普通的湖稍微添了些古意。

绕湖是公园步道,樱色观光小火车叮当来去,午餐前后,步道上很多散步的人,三三五五,大都办公室着装,聊着充斥日常的琐碎话题。他们与湖相习,所以并不怎么看水,天天见惯,熟悉到相忘。

我是生客,立在湖边栏杆处,下面野生的构树,枝条伸到栏杆边,繁茂绿叶,叫我思念童年的夏天,遂想起长安不远。

悄立在这里,湖才呈现出湖的样子。水上的事物,即便鸭子船,皆有一种遥远,我感到被湖水和天空簇拥的宁静,虽然我不在湖上。一阵风起,水面掠过细细的波纹,浮萍纷纷摇动,芦苇荡瑟瑟喧响。亘古的风,好像我和湖水之间有个约定。

喜欢李白的“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吊古之作,发声如此明快,起句即见飘逸之致。可以想见,若杜甫以律体写《金陵三首》,笔法将是怎样的对仗严整,抒情将是怎样的沉郁顿挫。李白这三首也是律体,但格律从来束缚不住他,他是纯任真气,自然流走,大笔挥洒,疏宕不羁,宛如人天游戏。

永嘉南渡后,金陵成为国都,故曰:“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而后有宋、齐、梁、陈,全都是短命的王朝。李白咏金陵的三首诗,尤其第三首,时空跨度极大,寥寥四五句,括尽金陵前世今生,结句“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所谓龙盘虎踞,所谓有天子气,最后何尝不是随人事湮灭,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走了这么远的路

这里的江水如此混浊,像黄河水,暗黄的江水,漠漠流淌。我想也许上游暴发了山洪,朋友却说,南京的长江就是这样。

坐在中山码头咖啡馆的露天座,雨后空气有些湿热,阳光照在水面很刺眼。江上航船未免太多,如今水陆空交通,无有不繁忙的。繁忙是不是等于繁荣,繁荣是不是必须繁忙?却看江上,货轮缓缓移动,发出持续轰鸣的噪声,渡轮也满载乘客,在两岸之间往返。

唯有长江,厚厚的江水,不管不顾,流淌得那样专注,好像有另一个故乡正在奔赴。望着江水,我的心随之简静,好像和长江一样,解脱了生死成毁,回到天地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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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石涛《金陵胜迹图册》。

去年在荆州,那里的长江,江水碧绿,一到水边,便忆起冯延巳的词:“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明朝便是关山隔。”不知词中的场景,是不是就在金陵,南唐时叫江宁,也许那时江水碧清。

从荆州到南京,长江走了这么远的路,走了几千年,风尘仆仆,仍然在赶路。

我也坐了一回渡轮,在中山码头等候上船,完全没登船的感觉。大太阳下,很多人挤在铁闸门口,还有电动车、自行车,大家盯着车站外墙上的钟表,蓄势待发,等闸门一开,跑进去抢个好座位。

船上喧闹吵嚷,片刻不得安静,孩子跑动,出来游玩的本地人和外地游客,一群群,一队队,渡江不过十分钟,又吃点心,又吃橘子,又是讲话,嘴巴忙个不停。

对岸并非另一个世界,倒是安静了些。浦口火车站旧址,纪念民国,叫我想起那天傍晚,和朋友吃完饭从新百出来,华灯璀璨,街上车流如游龙,在路边等出租车时,游目望见孙中山先生的雕像。朋友是本地人,对我娓娓说起当年的城市构想,“非常完美——”,一语未了,出租车来到,我慌忙坐进去,他也转身走向地铁站。

“金陵缝补第一人”

中山北路两边,除了餐馆最多,再就是绸布店。尽管橱窗展示的衣服实在土气,我还是几度走进去,为了看看织物的花色设计,摸摸绸和布的质地,闻闻有些怀旧的气味。

某丝绸店外面人行道上,坐着一个女孩,正在缝补一条牛仔裤。烫过的卷发,松松垂到肩,皮肤白皙,手很秀气,看样子不到二十五岁。

她坐在一张可折叠的竹椅上,身后堆着大包小包,都敞开着,里面塞满衣服和线轴。地上放着保温水杯,一张黑白二维码。右边一块招牌,白纸糊的硬纸板,上面几个手写的黑字“金陵缝补第一人”。

口气真大。“金陵”的加持力,使她看上去不像在做小生意,而像是自觉选择的艺术行为。这么热的天,她还穿着厚外套。一个三十多岁的母亲,带着五六岁的女儿,经过时绕开两步,母女皆对之侧目而视。

姑娘对谁也不看,行人、车辆和天气,全都与她无关。她坐在街头缝补,就像坐在自家院子里绣花,光阴闲静,这存在本身,真堪称第一人。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何安安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