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卷耳到苍耳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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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诗经·国风·周南·卷耳》

读《诗经》中的《卷耳》,这篇深情的怀人之作,被称之为“古今闺思之祖”。诗中写一位女子在采集卷耳的劳作中想着她远行在外的丈夫,想象他在外经历险阻的各种情况。她背着后高前低的斜口筐子,采了又采都采不满浅筐子,因为心思不在这上头。看得出来,那女子实在是满怀心事无心采摘,要不那种满世界乱长的卷耳,郁郁葱葱到把小路淹没的卷耳,何以不盈筐,只要下手,分分钟“盈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神思恍惚的思妇,最后将“不盈顷筐”的卷耳,弃置在“周行”——通向远方的大路的一旁,满心满眼浮现的都是远行人。苍耳,在这样的静默时分,不再是单纯的植物,它被一股神秘之力开启了时间相连人心的通道,自然和人在这个时刻,同时产生了双重的意义,爱恋和寄托,物性和幻念。

一直觉得,卷耳的名字真好听,很有诗情画意,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植物呢?后来才知道,卷耳原来就是苍耳啊!苍耳在古时候曾作为野菜,穷苦人家在年岁歉收或饥荒时会去原野上采苍耳幼苗嫩叶食用。这个时节应该是春天吧?等苍耳长出满身带刺的苍耳子,就没有这么温柔了。据说苍耳“滑而少味”,并不好吃,不过是荒年时的救荒食物,聊以充饥吧。时到今日,人们早已高粱厚味,哪里想起苍耳曾经是可以食用的呢?不过,也有人认为,苍耳是“卷耳”的说法是一种讹传,所谓“卷耳”实际上应该是地耳,也就是很多人都喜欢吃的地皮菜。

我还是更认同卷耳就是苍耳,虽然“滑而少味”,但这就是穷苦人家之菜蔬,年岁欠收时的救荒食草啊!记得在家乡的山野、路边、田间,苍耳随处可见。幼时的苍耳很是可爱,翠绿的叶片,紫色的枝干,春天到来,开出一簇簇细小的花,几天后就长成了小小的苍耳,掩映在枝繁叶茂间。小苍耳是嫩嫩的绿色,看不见细小的刺,毛茸茸的,煞是可爱。捏在手里有一种软软的感觉,让人不忍用力。在阳光和雨露交织中,苍耳开始泛青,渐渐长大,长出密密的小刺,但并不扎手。它们欢天喜地地挤在路边,伸长着脖子看着这个世界,如少女的眼眸,充满好奇,充满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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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到秋,苍耳子身上的小刺,越来越硬,颜色也由嫩黄到绿,由绿到棕。秋天,苍耳成熟了,叶子褪去,硬朗的枝干上挂着一簇簇枯黄的苍耳,满身凛冽的尖刺,形如小小刺猬。它们安静而坦然地站在路边,等待着一场不知方向的旅行。可能是丛林出没的小动物,比如野兔、野鸡,只要它们经过,苍耳们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挂在它们的皮毛上;也可能是匆匆赶路的行人、林间嬉戏的孩子,苍耳们悄无声息挂在他们的裤腿鞋袜上。这是一段未知的漂泊,哪里该到站,哪里该下车,不是苍耳说了算。小动物腾挪跳跃之间,过路行人去往不同方向,让那些挂在它们身上的苍耳,在大地上某处落地,在不同的地方安家。

任谁不经意地路过,都会轻易带走苍耳,正因如此,它走遍天下,随遇而安。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从旅人变成故人,将异乡变为故土。苍耳落地之处,既是归宿,又是新的起点——它们将生命融入大地,欣欣然等待着再生的到来。苍耳本无家,它的一生是不断行走的一生。或许在路旁,或许在瓦砾,或许在山冈,或许在田野,无论命运之手把它们安置在何处,苍耳都能落地生根,从容面对。

小时候很讨厌苍耳,这个物种一到秋季,果实成熟了会扎人。每年秋冬时节到灌木丛中游荡,到山坳里去探险,总是会带了一身“刺”回来,不得不费上一段时间把衣服上的“刺”揪出来,那是挂了一身的苍耳和木刺。一想起苍耳,就想起粘破我毛衣的那颗,姐姐丢到我头上的那颗,上课起立时被同桌悄悄放在板凳上的那颗,同学们课间活动时相互打闹投掷的那颗……如果要谈起我童年记忆深刻的植物,总是措不及防显现的苍耳,必然是其中之一。它们一丛丛一丛丛随处生长,春天时叶子是碧绿的,秋天时颜色变得灰暗,和土地的颜色几乎一样。虽然我很少留意到它们那没于草色的身影,但一旦在外面疯玩回到家中,就会发现我已经被苍耳寄旅了一路。苍耳,这种极其普通的植物,不管是叶子、花朵都让人记不住,它总是通过刺球果实跟你回家,总是通过一种皮肤接触的痛,让人突然感知它的存在。

这个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或者物,内里都有一颗深心不是吗?狭长又瘦弱的苍耳,它在想些什么呢?它也许只想啜饮春水,沐浴夏雨,曝晒秋阳,结些随意流浪的果实,然后枯老。在一路颠簸中,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一路从容向天涯,开自己的花,唱自己的歌,做自己的梦,走自己的路。如此,便是活在天地玄黄的轨道中了,这轨道在幽秘与混沌里万古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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