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与严文井有三次会面,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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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严文井

《小溪流》的源头

从小我就喜欢严文井的长篇童话《“下次开船”港》《小溪流的歌》《“歪脑袋”木头桩》。《小溪流的歌》是其不可不提的代表作,写于1956年,深受好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对这部作品有深刻印象。《“下次开船”港》则被改编成动画片,与《宝葫芦的秘密》一起被誉为20世纪50年代中国童话创作园地的“两朵鲜花”。

1980年,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康濯先生,在一无经费、二无办公室、三无人员的情况下,允许我创办一个儿童文学杂志。起个什么好刊名呢?我在本子上写了十六个,康老用手一点,就是它,借用童话爷爷严文井的名篇,就叫《小溪流》,活泼跳跃,永远唱着歌儿朝前,永不回头。

很快,茅盾先生题写了《小溪流》刊名,严文井由此更加关心这本杂志,如今《小溪流》四十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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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严文井:你们要成为名家

1980年,儿童文学杂志《小溪流》创刊,创刊号上发表了严文井给刊物的贺信。

三生有幸,我一生与严文井有三次会面,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如在眼前。每次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半个湖南人。

1978年12月,党中央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同时期,共青团中央在北京东四旅馆主办儿童文学学习会。会议的格调和主持人、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陈模一样,朴实低调,既未冠以“儿童文学作家会议”,也未打出“全国”的招牌,其实从各省聚集而来的五十位中青年作者已在文坛初露头角;当然,也有一些二十刚出头的文学新秀,如王安忆、竹林、铁凝。

第一位开讲的是“童话爷爷”严文井,他当年63岁,两目如炬,一开口,就让大伙儿为之一振。

他开宗明义大声说道:“我希望你们五十个作者,都能成名成家,如果十五年后,你们中间没有出名家,这个会就失败了。”

此话,在“文革”后、拨乱反正前,真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且是从这位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党组副书记、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口中一字一字吐出,学员们彼此一笑,会场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四十六年弹指一挥间,这句名言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永不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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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严文井看望冰心

二见严文井:为《爸爸爸》干杯!

1985年,我主持了三个文学笔会,邀请名单中少不了严文井。春暖花开之日,我专程去北京严府,邀请他到湖南走走。

一见面,又讲:“我是半个湖南人。”我说:“《年轻人》杂志的这个笔会一定请你参加。”他打听了一些情况后耸耸肩说:“去是想去,可身体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你们湖南出了个韩少功,来势不错。”他饶有兴趣地突然提韩少功,而且花了几天时间读了韩少功的五篇新作,还推荐给夫人一同欣赏。后来还热情地给韩少功写了一封几千字的长信《我是不是个上了年纪的丙崽——致韩少功》,昵称“少功兄”,可见他对文学新人的钟爱,他当年70岁,而韩少功才32岁,是父辈之人。

碰上有大才又爱才的老前辈严文井,算是韩少功运气好。

严文井认为韩少功的“寻根”得到了成果。对三篇新作的评价是:《爸爸爸》的分量很大,可以说它是神话和史诗,丙崽那个怪物,它会引起一些什么样的议论,我无法猜想。《归去来》和《蓝盖子》都是独具眼光独具风格的艺术作品。

如此高的评价,又发表在1985年8月24日的《文艺报》上,可见,韩少功在严文井心目中的“地位”。

我插话说:“少功是个有思想的学者型作家,他提出寻根文学后,远离而去,让作家、评论家们争得轰轰烈烈,人们静下来一看,他逃跑了,好一个狡猾的韩少功!”

“你对他了解?”严文井在我们用中餐时,给我和他(仅二人进餐)的高脚酒杯,斟满红葡萄酒,想为什么由头干一杯。

我举起酒杯说:“当然了解,少功是从我手里出来的哟。”“嘿?”文井大惑不解。

我不得不吐露真情了。

1973年我从五七干校回到原单位,担任《湘江文学》编辑,分管湘潭、零陵(永州)岳阳三个地区的稿件。

一天,省作家协会秘书廖永铭去岳阳出差,转给我一个横蓝线格式的练习本,说:“有个小知青,写了点东西,你分管汨罗(岳阳地区),看看行不行?”

练习本里有三篇稿子,都未达到发表水平但有生活气息,文字活泼跳动,难得的是人物有性格、有细节描写……比一般来稿水平高,作者已有好的基础。

当时,《湘江文学》正拟办一个工农兵业务作者学习班,我便按照练习本上的姓名、地址向汨罗天井公社茶场发了一份公函,请作者韩少功来长沙参加学习班,路费由编辑部负责。

没几天,韩少功来到编辑部,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英俊的长沙伢子。对于他的稿件,我指出后,他频频点头。不久,儿童文学《一条胖鲤鱼》在《湘江文学》上发表,后来我又编发了他的小说《红炉上山》,应该是他的处女作,少功什么都写,1974年发了六篇,第二年就被调到汨罗县文化馆。

是金子总会发光!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培养之功,拔擢之力,我至今深怀感激。今后你还是我的老师,望多多帮助我”。

我和少功相处,除了他送我一本小册子《月兰》和一斤茶场自产的茶叶外,没有请我吃过一餐饭,喝过一杯茶,只是在文人聚会时端着酒杯向我敬酒,诚恳地说:“金老师,你是我的启蒙老师,你永远是我的老师!”

那年,我儿子金晨读小学一年级了,在少功把我的自行车大卸八块、补胎洗油时,儿子为他拿钳子递扳手,配合得很好。午餐时,我们炖了土鸡蘑菇汤,那圆圆的鸽子蛋似的蘑菇,被二人看中,四只筷子不住去夹,可是常常失败,二人为此哈哈大笑。

少功的成长,有他内在因素和环境素养,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一位热心爱才的编辑,是他的运气。

“呵,呵,呵,启蒙老师最重要!”一边听我讲,严文井一边很有感触地点点头,“来,为你的学生少功和他的新作《爸爸爸》,干杯!”

我们欢快地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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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严文井(右一)与陈祖德看望日本棋圣吴清源大师

最后一面

在绝妙的五月,百花都在开放。

这是1992年5月4日,在北京台湾饭店正在举办“海峡两岸童话研计会”,台湾地区十五人由林海音领队,桂文亚代表台方主持会议,大陆由中国和平出版社社长马联玉主持。

我刚进会议室,桂文亚便轻轻拍手:“嗨,《小溪流》主编金振林先生也来了,欢迎。”我挥手致意,对号入座。

作家会议没那么严肃,气氛和谐且散淡,随时可以插话。

只见两位老太太互相握着手,在争论着。一位身高一米八的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是叶君健地夫人苑茵。这天她与会,是为了“看看林海音大姐”。而对方正是林海音,个头只到苑茵肩部,戴一副茶色眼镜,十分富态。

苑茵说:“我比你大!”林海音争辩道:“我比你大,我属马,今年七十五了。”苑茵争不过:“哦,我比你小一岁。”

此刻,马联玉请“童话爷爷”严文井发言。

严文井指着林海音和苑茵,诙谐地说:“你们二老别争了,老夫七十七岁了,算是个大哥大吧?!”停了一会儿又说:“来开会前跟老伴也谈到谁先走谁后走的事。”

他知道走了题,马上刹住:“这个会上不谈了。我接着桂文亚的话说‘童话’。”

“讲一个童话,十几年前这种会议不可想象,我曾几次飞过台湾海峡,过去看到的是云或者是云雾,现在拨开了云雾,希望和平,不要战争。”

“我有十几年不写童话了,没有资格谈童话,孙子都上大学了,孙子的孩子还没有,童话没有题材了。”

严文井的发言幽默风趣,因为中过一次风,双手有些颤抖,精神尚好。

林海音发言时,我为他俩拍了不少照片,后来发表在1992年第九期《小溪流》封二封三上,这成了两年后,我到台湾出席海峡两岸儿童文学学术研讨会时,林海音伸手索要的第一个见面礼,扉页上有林海音给《小溪流》的题词:我喜欢给孩子们写点儿什么,也希望你们喜欢我的作品。

林海音一见我便伸开双手:“《小溪流》带来了么?你要多给我一本,这本《小溪流》有严文井的照片,再送一本给张秀亚(1919-2001),她在住院,她不仅是我的闺蜜,还是台湾著名的散文家,看到严文井,她一定会很兴奋的。”

接着,她便饶有兴趣地讲起严文井与张秀亚的“城南旧事”。

“当时,严文井二十二三岁,身材伟岸,风度翩翩,既是才子也是一位帅哥,是许多女孩的梦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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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21岁的严文井到北平第二年

“燕京大学女生张秀亚对他崇拜得不得了,他们之间亲密到什么程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然而,好事多磨,严文井去了延安,加入了共产党,张秀亚也于1948年到了台湾,她为了纪念这段终身难忘的恋情,给自己起了一个令人神往的笔名——心井,心中拥有严文井,在台湾已是公开的秘密,秀亚引以为豪,从不脸红,那时的严文井,不是当下光头的严文井啊,让她看看初恋情人……哎,五十年一晃过去了,张秀亚写了几十本书,尤其是散文蜚声文坛……

这段文坛苦恋成了台湾文学界的一大话题,当然,文井自己并不知道。

童话开幕式非常成功,严文井急于回家,也没在会上用餐。

散会时,我和李迪、赵惠中两位严文井的左右手、爱将,一直扶送他到大门口。

严文井坐进后座,摇下玻璃窗跟我交谈:“小金啊,我中了一次风,冠心病是戴了帽子的,今天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心里一咯噔,眼泪差点流下来,我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一生平安,文井老师,你会活到九十岁!”

他苦笑了一下,再没说什么,我们挥泪惜别,一语成谶,这真是我和文井的最后一面。

2005年7月20日,新华社发了通稿:“童话爷爷”严文井逝世,享年九十岁。

(作者:金振林,本文图片由严欣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