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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殖民时期的炼金术,使黄金变成了废铜烂铁,粮食变成了毒药。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最出彩的足球明星,当属26岁的马拉多纳。八分之一决赛,他代表阿根廷国家队,击败英格兰队。他成了民族英雄乃至反殖民符号。他踢进的两球载入了史册,其中一球正是富有争议的“上帝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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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为争夺马尔维纳斯群岛,阿根廷挑起与英国的“马岛海战”,结果以伤亡两千余人的惨败,屈辱收场,总统加尔铁里下台、锒铛入狱,上万兵士沦为战俘,民族自尊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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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的屈辱,促使马拉多纳声称,“‘上帝之手’就是对英国的象征性报复”

中国人对世界杯的记忆,始于1978年,那年,资深球迷邓小平,给央视挂了个电话,要求转播阿根廷世界杯,国人第一次看到了录播比赛。不过直到1986年的世界杯,中国人才首次完整地观看直播比赛。

这年,长虹机器厂厂倪润峰,自日本松下引进最新一代彩电生产线,中国以1447万台电视机产量,跻身世界第二大电视生产国,同年,17岁小伙黄光裕,盘下北京珠市口“国美服装店”,改卖彩电。自此,彩电成了“结婚三大件”之一,当然也成为收看世界杯的主要工具。

1986年阿根廷夺冠当天,《人民日报》体育专栏左下角,刊登了一封特别来信:“马拉多纳问候中国”,这大概是中国人第一次“官方追星”,追的当然不仅是老马出神入化的球技,更是对英国殖民者同有家国之恨的共鸣。

马岛海战三个月后,撒切尔夫人携“马岛余威”来华商议香港问题。邓小平以一句“主权问题不能谈判”,彻底击碎了英方“以主权换治权”的幻想。铁娘子不了解,中国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殖民主义那一套。 “主权独立”,刻进了中国人的基因。

1996年7月26日,“为报答中国球迷的厚爱”,老马第一次受邀来华。仅四个月后,邓小平溘然长逝,未能亲眼见证香港数月后的庄严回归。但多年来,中国人始终记得老人家那一质朴的心愿,“我想活到1997年,到香港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

不过,相比地球另一端的中国,自1982年战败后,阿根廷的经济乃至政治,始终未能摆脱习惯性殖民依附,甚至陷入为经济独立而不得不依附的泥潭。这个在足球赛场反殖民的国家,似乎一直沉迷在马拉多纳式“象征性报复”层面。

如今,人们提起阿根廷,会想起它肥沃的潘帕斯草原、横扫千军的足球名将,但同样会陷入“天赋即诅咒”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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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100年

尽管英阿两国1982年爆发过惨烈的战争,但100年前即19世纪末,两国却是能对唱“选择”的好基友。彼时阿根廷被誉为“世界粮仓和肉库”,英国则是世界最大工业国,两国近乎完美互补。

截至一次世界大战前,阿根廷90%以上的糖和黄油、80%以上的冻肉都出口到英国,而煤炭的95%、铁路材料的79%、火车机车的72%、毛织物的60%……等数不清的工业品,则多数自英国进口。

正是仰仗农产品出口,1870年至1910年间,阿根廷有过一段非常辉煌的“黄金时代”,经济增长率年均6%以上,GDP总量和人均双双冲上世界前八,人均GDP一举超越曾经的宗主国西班牙,比当时新兴的工业强国美国还高。

那时欧洲贵族圈都这样夸人:“你富裕得像个阿根廷人”。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人称南美巴黎,与如今“连垃圾车都是法拉利”的迪拜类似,世界各地的土豪喜欢来这里度假、shopping、打卡、发朋友圈。

阿根廷悬于拉丁美洲最南端,约278万平方千米,其泼天的富贵,主要来自它的心脏地带,即潘帕斯草原和格兰查科平原,面积约156万平方千米,相当于5个华北平原。这两块土地极其肥沃、气候温润、宜居,种麦子种水稻养牛均可,而且不需要太多人工改造,所以阿根廷人说,“我们的草原,从大西洋起,一犁头耕到安第斯山脉山麓,都不会碰到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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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数十年的繁荣过后,大概自一次世界大战起,阿根廷便一路向“背”,经济持续衰退,同时伴有常年的政治动荡和社会混乱,至今未能恢复正常。

截至2023年底,阿根廷已欠下国际货币组织近4440亿美元,窘迫到连还利息都得外借,近十年失业率常年7%以上,贫困率超40%,货币则贬值了84倍。

重点是,走背字的时间极其漫长,如果从1910年巅峰算下来,已经“背”了百余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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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70年代,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蒙·库兹涅茨说过:“世界上有四种国家,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日本和阿根廷。”

他的意思是,资源禀赋差的日本持续繁荣,资源禀赋好的阿根廷反而长期衰退,形成鲜明的反差。

但如今看来,库兹涅茨显然看走了眼,如果说日本有“失去的40年”,那阿根廷则有“失去的100年”,半斤八两。

两国共性,远远大于分殊:繁荣均高度依赖出口,只是一个出口农产品,一个出口工业品,且依赖的外部市场也都相对单一,一个依赖昔日霸主英国,一个依赖今日的王者美国。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阿根廷的富是真富,但问题也一目了然,富得只剩下钱:

得益于丰饶的农产品出口,人均GDP的确像个发达国家,但国民教育程度却远比发达国家低,超一半人口为文盲,技术创新更谈不上,数十年没有任何新增的专利申请。

所以富裕,并没有及时转化为创造财富的资本,反而成为养尊处优的饲料。

阿根廷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出现在一战前后,直接原因不难理解。残酷而持久的战争,让英国急速衰落,丢失头号强国地位,从债权国变成倒欠美国数十亿美元的债务国。而英国,是阿根廷最大的农产品出口市场,所以老英的衰落,也就意味着老阿的倒霉。

与此同时,全球工业化趋势不断增强,农业经济迅速边缘化,利润率和份额占比越来越小,加上1914年巴拿马运河开通抢走港口优势,吃农产品出口这碗饭的阿根廷自然也愈发边缘化。

换句话说,阿根廷如果想改命,不仅需要及时更换赛道,还需要摆脱对英国市场的过度依赖。可令人扼腕的,是百余年来,这两个至关重要的步骤,阿根廷均未能顺利完成。

自衰退之日起,阿根廷人从未停止过自救探索,其中包括:

庇隆主义(1929-1974年);军政威权市场经济(1976-1983年);梅内姆主义(1989-2001年);基什内尔主义(2003-2023年)。

梳理完上述史,就能轻易发现,阿根廷人不是不努力,只是就如近代中国的百年探索,所谓智尽能索,泥潭深陷,难以自拔。

而这,就是所谓“阿根廷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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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隆主义

1934年意大利世界杯决赛前夕,总理墨索里尼向国家队球员宣布:如果赢了比赛,国家将提供特设的民族英雄奖金,保障他们下半辈子不愁吃穿,当然,如果输了比赛也不必愁,因为他们将会被立即枪毙。

1939到1940年,阿根廷军官胡安·庇隆,前往意大利军队学习观摩,被墨索里尼的超凡魅力所征服。他尤为欣赏其煽动群众时的爆发力,更佩服他既不鸟英美也不跪苏联、力图蹚出“第三条道路”的壮志雄心。

1945年,墨索里尼垮台,携情人仓皇出逃,被意大利游击队抓获、枪决,倒挂于洛雷托广场加油站。庇隆再不敢公然佩服墨师了,但循着纳粹足迹寻摸“第三条道路”,却是他至死不变的信念。

彼时的阿根廷,传统农业出口模式走到了尽头,各类矛盾浮出水面。其中最严重的问题,当属急速膨胀的移民。

1870至1910年间的“黄金时代”,为补充劳动力,阿根廷将鼓励移民设为国策,写入宪法,不惜花巨资去欧洲招募移民。结果,人口从1869年的180万,膨胀至1947年的1600万。

1930年前后,城市中淤积了大量失业人口,而占比多数的意大利移民,众所周知,那是相当彪悍、很不省心的。

庇隆祖上就来自意大利撒丁岛。他出身医疗世家,祖父官至国家卫生部部长。1930年前,他躲在军校象牙塔里画插图、写书,没有任何兴致关心底层移民。

但到了1930年代,就连国际大都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也不香了,一位诗人写道:“就算是最繁华的地段,也能看见大量鸡笼式房屋,四处弥漫的腐臭味更令人永生难忘。”

1944年1月15日,一场大地震将阿根廷圣胡安市夷为平地,超一万人被掩埋于废墟下,整个国家陷入了绝望与悲伤。

刚上任劳工部部长的庇隆,深入灾区赈灾,他用鼻音浓重的演讲号召捐款捐物,组织明星倾情义演,也正是这次义演,让他结识了后来大名鼎鼎的庇隆夫人,三线演员玛利亚·伊娃·杜亚特,《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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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灾期间,眼泪婆娑的灾民,将庇隆当成下落凡间的救世主。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为灾民、穷人谋福利是如此“吸粉”和上头。

他后来干脆将领导的“劳工部”更名为“劳动与社会福利秘书处”,专事为工人谋福利。他也乐于在一次次罢工中扮演工人“娘家人”的角色。他越来越受穷人、弱者、边缘移民和底层工人所欢迎,他的名字成了公平、正义的代名词。

1946年,正是仰仗无数“无衣者”饱含深情的选票,庇隆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总统大选。他得意地说道:要“做兔肉炖”就得先有兔子,而穷人就是最好的兔子。

上台后,他将执政纲领,简单地分为政治主权、经济独立和社会正义三大块:

政治上,学纳粹,力图走出“第三条道路”的妖娆身姿;

经济上,实施国有化、进口替代,即抬高关税保护国内工业,用国内生产取代进口;

社会面,侧重分配正义,说服雇主将更多利润分享给工人,从收入、医疗、教育到住房,无上限提高工人待遇。

这就是著名的庇隆主义

庇隆主义实施头三年,经济数据似乎证明了它的正确性,GDP增速分别达到了8.9%、11.1%、5.5%。如此,庇隆赢得了更多选票和好感,民众获得更多收入和福利,而雇主则有了更好的保护,三方多赢,没有输家。

只是,明眼人还是看出一个小问题:庇隆主义通过庇护穷人而赢得选票,那么,它是希望穷人减少还是增加呢?对庇隆大加挞伐的人,就更不客气了,声称庇隆主义为民粹主义,实质一句话可概括:慷国家之慨,肥自身名望。

庇隆第一次执政,从1946年持续至1955年。期间,进口替代战略,令阿根廷新增了不少工厂,但多为5至20人的“幼稚工业”,关税保护下,不仅生产效率低下,而且一点也没减少对外来技术和资本的依赖,以及对原材料和机械设备等中间品的进口。

与此同时,劳工收入却以年均40%的速度疯涨,通胀很快攀升至37%。原本的农业优势,由于操之过急的工业化陷入停滞,肥沃的阿根廷,居然贫弱到需要设立“无肉日”、牛肉定量供应,并从国外进口小麦。

所以第4年起,庇隆主义的体制性BUG,就再也藏不住了:

高保护高福利,牺牲了工业生产效率,导致政府货币超发、恶性通货膨胀,进而影响了经济结构转型升级,结果,制造出更多需要保护的工人……

这是一个恶性的死亡螺旋闭环,背后是庇隆主义无法消解的“眼镜蛇效应”:它通过庇护穷人而受欢迎,因此就需要制造出更多穷人。

1955年,一场残酷的政变后,庇隆垮台,流亡海外,1973-1976年,他和第三任妻子,曾短暂归国重掌国政,但终究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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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政时代

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超级球迷亨利·基辛格,兴致勃勃飞抵布宜诺斯艾利斯观赛。他戴着宽边眼镜,喝着马黛茶,所到之处,总有一群当地精英簇拥前后。

这次世界杯,秘鲁队表现抢眼,一度成为夺冠热门。但就在一场与阿根廷队的淘汰赛前20分钟,基辛格与阿根廷总统魏地拉,悄悄走进了秘鲁队更衣室。结果,秘鲁队以一场0:6的惨败“回报”了他们的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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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基辛格大赞魏地拉治国有方,并向记者信誓旦旦地保证,“阿根廷肯定会是冠军”。

世界杯开幕当天,67000名观众现场观看了盛大的开幕式,无数只象征和平的白鸽,振翅飞向寒冷而阳光明媚的天空。

与此同时,离体育馆不到一英里的海军高级机械学校,却有数千人正遭受酷刑、审讯和监禁,其中还有孕妇,她们的孩子在监禁中降生,然后被人夺走,扔进宽阔的拉普拉塔河,淹死并沉入冰冷的水底。

——这就是阿根廷军政府发动的,以追捕共产分子为由,导致超3万人失踪、死亡,制造了大量失独母亲的“肮脏战争”。

1976-1983年的阿根廷军政同期,拉美超过十几个国家爆发军人政变。背后,是1970年代后,冷战白热化,美国为“防止拉美出现第二个古巴”,扶持独裁军人推翻左翼政权。1973年智利阿连德政府,遭陆军司令皮诺切特推翻,就是其中的典型。

所以1970年代登台的拉美军人政权,均以反共、亲美为特色,当然也多以血腥和暴力著称——奉行现实主义外交的基辛格,期间起了关键作用,这成为他直至去世未能甩掉的“污点”。

阿根廷军政府,同样是亲美的,经济上奉美国芝加哥经济学派为圭臬,实施经济自由主义,具体包括爬行钉住汇率制、金融自由、私有化、降关税、反政府干预和取消产业政策等。

军政府经济部长马丁内斯、央行行长阿道夫·迪兹,都是芝加哥经济学派的忠实拥趸,且多有IMF、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任职经历,与西方政商学界也有亲密的私人关系。

比如马丁内斯的朋友圈,不仅包括戴维·洛克菲勒这样横跨政商的富豪二代目,也有197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哈耶克。

哈耶克,堪称自由市场教教主,也是拉美军政府的超级铁粉。1978年,他受邀前往阿根廷“指导工作”。多年后,一位头发乱糟糟的自媒体博主,依然以“阿根廷哈耶克”自诩,其渗透力可想而知。

1976年6月18日,春光满面的马丁内斯,面向纽约商圈大佬唱完自由市场赞歌后,大通曼哈顿银行总裁戴维·洛克菲勒当即宣布,向阿根廷提供一笔高达9.5亿美金的财团贷款。作为回报,马丁内斯则宣布,将庇隆时代国有化的“阿根廷商业银行”,归还给大通曼哈顿银行。

——这是军政时代阿根廷政府与西方资本的一次典型交易,甜蜜且丝滑。本质而言,所谓经济自由化,是军政府为换取政权安全,向美国纳的意识形态投名状。

1973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终结,美元发行失去“硬约束”,加之石油危机爆发,美国政府开闸放水,大量美元冲向大宗商品市场,催生出水深浪大的石油美元市场。

包括阿根廷在内的许多拉美国家,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大肆借入美元,债务迅速飙升。1970年,阿根廷、墨西哥和巴西的平均外债余额63亿美元,到了1980年,猛增到523亿美元,10年间涨幅高达727%。

结果,到了里根时代,为抗击10%的高通胀,老美开启加息周期,全球美元回流,高负债的拉美顶不住了,爆发债务危机。

与之相配合的,是IMF、世界银行等,跟随美国进入紧缩周期,对一众陷入美元流动性枯竭的拉美国家见死不救,甚至趁火打劫。

1982年,墨西哥债务危机率先拉爆。阿根廷也未能幸免,国内出现793.13%的恶性通胀,资本外流、工厂破产、工人失业,罢工、游行此起彼伏。

军政府用暴力严控工资、物价,但遏制不住经济滑入深渊。为了转移“国内矛盾”,这才有了加尔铁里冒险发动的马岛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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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铁里天真地相信,一战解千愁,但他远远低估了战争的成本。

更可悲的,是他严重误判了美国,以为纳了意识形态投名状,美国不说支持,至少能在战争中保持中立。殊不知,老美才是出了名“用完即弃”的渣男。

美国毫无犹豫地站在英国身后,更联合一众西方盟友对阿根廷实施全面制裁,一夜间,阿国数十亿美元海外资金遭冻结,而各大国际金融机构纷纷宣布,不再向阿国提供任何融资。

如此,普信的军政府,灰溜溜的下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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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内姆主义

1990年,一位意大利商人,将一辆红色法拉利,慷慨地赠送给时任阿根廷总统卡洛斯·梅内姆。作为超级赛车迷,梅内姆爱不释手,将这份昂贵礼物私藏起来。可这并不符合惯例,于是记者老拿这事烦他,逼急了,他大吼道:“这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梅内姆,是外形和私生活都很拉风的总统,年轻时以齐肩的长发和羊角鬓而闻名,有三个女人为他生过娃,刚当上总统就把第一夫人换了,70岁泡上环球小姐,还有个私生子25岁后跑出来喊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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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梅内姆外表豪放,可他的政治主张却极其保守。

马岛战争失败后,阿根廷的路子已非常狭窄:

激进的路,是与西方硬刚到底,翻脸不认账,走古巴的路子; 保守的路,是认错服软,接受美国为首的国际货币组织的“化债方案”,也就是新殖民主义的“割地赔款”。

1989年,梅内姆借庇隆主义政党身份当选总统,却一点也不敢效仿庇隆的反西方精神,相反,他不仅服了软,还以最极端的西方舔狗著称。

进入1980年代后,苏联疲态尽显,美国意识形态压力大为减小,转而向全球推销“民主工程”。阿根廷抓住美国这点“业余爱好”,表演民主化改革,企图换取美国和背后国际组织的贷款和债务展期。

但表演效果实在有限,IMF一口回绝了阿根廷的借款。直到阿根廷答应近乎“休克疗法”式的经济改革,IMF才勉强答应输血,但杯水车薪,截至1988年,通胀依然高达400%,全国性总罢工爆发了13次之多,可谓民不聊生。

IMF或世界银行,是具有鲜明“经济意识形态”倾向的国际金融组织,设立的借款条件,会有市场化程度、贸易开放度和私有化程度等强制性要求。而它们对某国的态度因为具有“投资风向标”作用,所以有实质性惩罚能力。

借钱,就意味着降关税、公共企业私有化和外资自由进出等,但结果往往是国有资产贱卖,乃至经济主权丧失,进而陷入债务死亡螺旋陷阱:即通过变卖家财化债,可变卖家财会削弱经济造血能力,结果只能欠下更多的债。

梅内姆跟如今的米莱,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给阿根廷开出的“药方”简单粗暴,就是全面市场化、私有化、美国化和最小政府化,主张用美元取代比索,弱化乃至取消阿根廷央行。

他设立了独立于央行的货币局,实行固定汇率“可兑换计划”,简单来说,就是承诺外资可随便进出,不受阿根廷通胀影响,放心大胆购买贱价的资产。结果是,包括电话、航空、铁路和油田等阿根廷国有资产,甚至军工企业,几乎全部清算并出售给了私人或外资。

梅内姆改革的效果,初期数据漂亮又唬人。通胀自1989年恐怖的3000%,猛降至1992年的30%,私人投资开始复苏,外资猛增,GDP增速1990年达到6%,1991年为9.5%。自然的,从IMF、巴黎俱乐部等组织获得的贷款,也大幅增多了。他个人的民意支持率超过50%,超3/4的国民支持他的经济改革政策,1995年成功连任。

但是,他也就帅了三秒。

外资为追求商业利润最大化,大规模裁员,导致失业率飙升。一家私有化的石油公司,从5万员工削减到5千人,减肥减到脱相。另外水电、交通和通信等公共服务收费,由于外资垄断也大幅提升,有些收费上涨了数十倍不止,公众苦不堪言。

1995年,受墨西哥金融危机影响,外资恐慌性撤离,3月内阿根廷损失了1/3外汇储备,股票指数跌了50%。但由于梅内姆政府实施固定汇率、外资自由流动政策,放弃了货币主权,只能眼睁睁看着外汇储备急速流失,无法反周期调节。

截至1999年梅内姆被阿根廷人抛弃,阿国经济已经连续36个月衰退,政府开支达至GDP的28.2%,外债规模接近1500亿,约为GDP一半,阿政府已无力还债,只能又一次可悲地向IMF伸手求救,IMF自然提出了更高的要价。

进入2001-2002年,危机全面爆发,固定汇率被迫废除,比索暴跌70%,GDP总量2002年下降了11%,失业率高达35%,40%的国民陷入贫困,老百姓带着帐篷和食物在外国使领馆排队申请逃离自己的祖国。政局陷入混乱,12天换了5个总统,如走高铁观花。

新上任的总统杜阿尔德,悲戚地承认:国家已经破产,同时宣布:暂停偿付一切债务。阿根廷,做了老赖。

刚上台时,梅内姆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让阿根廷摆脱经济问题,但我确信我会让这个国家变得更有趣。”

事后看,除了他的私生活带来点谈资,其他,都很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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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什内尔主义

2012年,阿根廷军舰自由号,横渡大西洋,舰上250多名刚从海军学院毕业的船员,正参加一年一度的远航培训。期间,军舰停靠加纳Tema港修整。

刚停妥当,一家名叫NML Capital的公司,就向加纳法院申请,扣押了自由号,理由是,阿根廷政府欠债不还。加纳法院支持了债权人诉请,直至阿政府偿清2000万美元债务。

自由号是一艘拥有三桅风帆的高帆船,2008年曾访问上海,是阿根廷海军的骄傲。可这次,脸丢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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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经济崩溃后,阿根廷背负了高达1780亿美元的债务。2003年,中间偏左的内斯托尔·基什内尔粉墨登场,面对根本无力偿还的债务,这位庇隆老粉的办法就两个字: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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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底,基什内尔单方面宣布,将1400亿美元外国投资者持有的旧债券转换成新债券,新旧债券面值一样,但公开市场买卖,价值只有1/3,2038年到期,年利率只有1.33%。

阿根廷财政部强硬宣称,只给债权人一次兑付机会,要么接受,要么走人。

阿根廷外债,大多借自IMF、世界银行和巴黎俱乐部等国际金融机构,但提前感知风险后,它们将债券大多转卖给了私人小投资者和散户。

这些债权人组成“全球阿根廷债权人委员会”,花了三年时间到西方七国法院上诉,不过效果寥寥。其中3/4的债权人,骂了几句娘,出于聊胜于无的心理,被迫接受了阿政府赖账方案。

另外1/4的债权人,将大约250亿美元债务,转让给了国际讨债公司,也正是它们,扣押了阿国军舰。

这些人相信“家里有矿”的阿根廷,一定有能力还钱,所以除了扣押军舰,他们还追索阿国国际存款、扣押阿国与SpaceX签署的两份卫星发射合同、威胁夺取阿政府法兰克福书展展位,甚至一度扣押基什内尔夫妇出国访问的空军一号。

以NML Capital公司隶属的Elliott Capital为例,持续追了阿政府15年之久,各种骚操作,令阿国颜面扫地。基什内尔怒斥道,Elliott Capital堪称“秃鹫”“金融恐怖分子”。

但是借钱一时爽,还债路漫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赖账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阿根廷2001年被列为“失信国家”,2009年又失去了MSCI新兴市场国家地位,这意味着阿国休想从国际机构再借到一分钱,另外国际贸易成本也将大幅上升。

基什内尔上台的国际背景,是进入2000年后,新自由主义破产,以“强政府”为特色的东亚模式崛起,国际上掀起新一轮对原教旨市场主义的反思潮,在拉美,这股浪潮被称为粉红潮。与基什内尔同期上台的,包括1998年委内瑞拉的查韦斯、巴西左派总统卢拉等。

竞选期间,基什内尔利用国内强韧的庇隆主义情绪,宣称“要么庇隆要么死亡”。但他真正当政后,施政其实非常理性而务实。

他重视国家对经济的主导功能,将部分企业重新国有化,废除了固定汇率,贬值比索促进出口,扩大税收,实施扩张性财政,大肆投资基础建设。他将经济重心,压在了实体工业,弱化金融部门,全面脱虚向实。对于美国,他不再跪舔,当然也不反美,将现实利益置于意识形态之上。

基什内尔的打法,实际是弱化版的东亚模式。初期,效果惊人。

2007年,阿根廷国内工业企业数量增长了11.9%,制造业产值增长了7.7%,出口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实现贸易顺差114亿美元,联邦政府债务从2003年占GDP的153.6%下降至 2006年的62%。

可以说,阿国经济,初步走出了债务陷阱,摆脱了IMF主控模式。

只是,比较遗憾,由于身体原因,基什内尔执政时间仅4年,尽管得益于他妻子和小粉丝费尔南德斯的接续,基什内尔主义一直延续至2023年,但越往后,内劲就愈显不足。

原因也不复杂,作为弱化版的东亚模式,基什内尔主义缺了最核心的要件:强势政府。

阿根廷是过分早熟的选票政体,一套经济政策再好,也不得不受制于选民、议会和政治对手,难以持续且无法长远规划。

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均遭遇了政治对手难以想象的攻击,尤其前者,从长相、衣品到人品,对手的攻击近乎荡妇羞辱,她被骂做“肉毒素女王”,还差点被吹毛求疵的指控送进监狱。

2015年,随着克里斯蒂娜卸任,基什内尔主义中断,新上任的马克里,施政方针中间偏右,所以阿政府再次走上借债度日的模式,2018年向IMF获取了570亿美元的贷款,使阿国又一次成为IMF最大债务国。

2019年尽管费尔南德斯,重新上马基什内尔主义,但奈何积重难返,加上3年口罩,截至2023年10月,阿国公共债务已滚雪球般上涨至4192.91亿美元,是2001年经济崩溃时的三倍有余,年度累计通胀率达142.7%,依然有超40%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四年比索贬值超过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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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绝望的阿根廷人,再次放弃独立自主,将一个新的“梅内姆主义者”推上了前台,国家的命运也再次交给了一个发型飘逸、私生活豪放、誓言全面美元化的人手上。如此,阿根廷又启动了下一个了无新意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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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纵观阿根廷近百年衰退和自救历史,其实不难总结出这个国家的四大困境:

中心-外围之困:这是阿根廷本土经济学家普雷维什的原创理论,是对传统经济学“比较优势理论”的经典驳斥,中心与外围国家看似互补双赢,实则支配与依赖,阿根廷身处外围,依赖出口而非投资,经济命运旁落于中心国之手,早期英国,后来美国。

荷兰病:能源或资源优势过于明显,对技术、人力乃至政策形成强大的虹吸效应,致使其他行业萎缩、滞后,具体到阿根廷,利润丰厚的农业,导致工业及制造业落后、发展不起来。

民粹主义:源自19世纪末蜂拥而入的移民,为赢得选票,政客利用国家资源讨好底层移民,并自此形成体制性依赖。

债务陷阱:本质是美元依赖症,靠美元债务获得短暂繁荣,导致经济脱实向虚、丧失造血能力,从而陷入借新债还旧债、债务越借越多的怪圈。

这四大困境,如果说前两者是阿根廷“天生”的,那么后两者则是为了克服“天生”的困境而“后生”的新困境。

可以看出,阿根廷人近百年的自救与探索,实际掉入了某种神秘的悖论,越想摆脱债务就越借越多(偏右翼的自由市场主义),越追求独立反而越依附(偏左翼的庇隆主义)。

阿根廷人对自身处境,实际非常清醒。人类学博士格里姆森在《阿根廷迷思》中说:“对阿根廷的每日责骂,正是深沉的阿根廷民族性的体现。”

只是可惜的,是对迷思的清醒,并不意味着走出迷思。正如马克思所言,重要的不是解释,而是改变世界。

一个民族的崛起,谈何容易,往往是数代人的牺牲和付出:

需要“请自嗣同始”的先驱,需要不找到适合自身道路誓不罢休的决心,需要一场从脑入心的思想革命,需要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革,需要一支能战还能胜的军队,需要一个政令直达村镇且能将铁路通向峡谷高原的中央政府,当然最最需要的,是一群不甘平庸、愿意为子孙为民族放弃眼前利益、奉献青春乃至生命的人民。

作者:左 页

部分参考资料:

阿根廷危机与“制度性不信任”,杨雪冬,读书杂志;

阿根廷基什内尔主义研究,张成宇,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

Perón A Biography ,Joseph A. Page;

阿根廷史,J.C.布朗,中信出版社;

阿根廷危机反思,江时学主编,社科文献出版社;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人民文学出版社;

外部因素影响下的阿根廷国家变革(1982-2002),谭杨,南开大学博士论文;

阿根廷迷思,格里姆森, 北京大学出版社;

Kirchnerismo as a reclaiming of classical Peronism,Uğur Teki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