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儿童诗人已抛弃了

居高临下的说教

“在本世纪之前,大多数儿童诗歌不是过分甜腻,就是过于浮夸、过于说教,而且往往对小读者居高临下。现代儿童诗人已经抛弃了这些居高临下和道德说教的态度,创作出真正符合当代儿童实际心理和需求的作品。”——这是杰克·普鲁斯基在他编选的《20世纪儿童诗歌精选》(1999)一书前言中写下的评语,作为他选诗所推崇的标准,其实也很适合作为对他自己创作的儿童诗歌的总体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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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下猪下面条》,作者: [美] 杰克·普鲁斯基 著,[美] 詹姆斯·史蒂文森 绘,译者: 陈小齐 刘晓晨,出品方: 乐府文化,出版社: 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4年4月。

2006年,普鲁斯基被美国诗歌基金会授予儿童诗歌桂冠诗人(现已更名为“青少年诗歌桂冠诗人”),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诗人,2006年-2008年为第一届,此桂冠包含每年25000美元的荣誉金和额外的资金支持,用于向孩子们及其家庭、学校、图书馆群体推广诗歌。在那之后,他仍然笔耕不辍,不断有新诗集问世,所以要准确统计他创作过多少首诗还不太容易。根据他在2012年一次访谈中的自述,当时他已出版的创作诗集超过60本,翻译诗集超过20本。他主要翻译德语和瑞典语的童诗,在他看来,这些翻译诗集与创作诗集无异,由此可见他的翻译中再创作的成分很大。

在美国的童诗世界里,普鲁斯基与苏斯博士、希尔弗斯坦这两位前辈齐名,几乎没有哪个小学生没读过他的诗,尤其是已经进入大众文化的吐槽家庭作业的《作业!哦,作业!》(Homework! Oh, Homework!)。但大概是因为普鲁斯基的诗集很少被翻译引进,所以中国读者对他的了解甚少。我猜他与两位前辈相比,主要吃亏在不能自写自画,在跨文化传播方面少了用视觉冲击打前锋的优势。所以,我在几年前还翻译了一本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彼得·西斯为他配画的诗集《稀奇古怪动物岛》,那本由构词游戏衍生的有点怪诞疯狂的诗集,一本正经地编着一些稀奇古怪新物种的搞笑“瞎话”,多少有点向希尔弗斯坦的《稀奇古怪动物园》致敬的意味。这种轻松幽默的荒诞诗,必须配上同样古灵精怪的插画,才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小读者的注意,就像这本由詹姆斯·史蒂文森担纲插画的《下雨下猪下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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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奇古怪动物岛》,作者: [美] 杰克·普鲁斯基 著,[捷克] 彼得·西斯 绘,译者: 阿甲,出品方: 苏美童书,出版社: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0年6月。

《下雨下猪下面条》以插画版诗集形式最初出版于2000年,之前,史蒂文森已经与他有过多次很成功的合作,包括特别畅销的《这街区来的新孩子》(1984)、《有个大家伙曾经来过》(1990)、《一块像太阳一样大的披萨》(1996)等。史蒂文森的插画风格简约而富有表现力,以轻松幽默的手法著称,常常采用轻松的速写技巧,完美捕捉诗歌的诙谐和轻松基调。这种风格让人忍不住联想到与罗尔德·达尔堪称绝配的昆廷·布莱克。而史蒂文森自己的视觉幽默和轻松谐谑的玩笑趣味,也与普鲁斯基的荒诞诗中的情绪相映成趣。他还在画面中增添了一些古怪、有趣的细节,吸引孩子们在诗歌的文本之外继续发现和探索。

普鲁斯基和他的

荒诞童诗

不过在这里,我特别想聊聊普鲁斯基其人,还有他的荒诞风格的诗歌对于儿童成长的特别价值。

杰克·普鲁斯基1940年9月8日出生于纽约的布鲁克林,父亲是一位电工,母亲是家庭主妇,杰克还有一个兄弟。他的童年是在布朗克斯区一个条件较艰苦的社区环境中度过的,一家人虽然贫穷但也其乐融融。杰克后来回顾时说:“我想今天我会被称为贫困儿童,我是在蓝领社区靠福利救济长大的。”在那种社区里的孩子都比较“野”,而杰克天生敏感、瘦弱又有点话痨,所以小时候没少挨过打。他有一阵子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诗歌,还偷偷写过诗,但他为此还挨过揍,因为在周围那群孩子看来这属于那里不该有的爱好。学校课堂对诗歌也并不友好,杰克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不喜欢诗歌,因为我有一个不喜欢诗歌的老师。她是个好老师,因为她也教我不要喜欢诗歌。”

我们恐怕很难想象,美国首位儿童诗歌桂冠诗人其实诞生于如此恶劣的环境。不过反过来想一想,也许正是经历过诗歌热情被莫名压抑的童年,他后来才会释放出如此强烈地创作童诗的热情。而他的童年环境也让他与主流“精英文化”颇有些距离,让他的诗歌带有与那些“野”孩子更多亲近感的情趣。他说,他写的诗都是小时候想读的那种,希望消除孩子们对诗歌的各种消极态度。他的诗歌中充斥着奇怪的人、奇怪的动物和奇怪的事情,但往往都是从孩子们的生活日常出发,以及十足孩子气的奇思妙想,这叫孩子们怎么会不喜欢?

普鲁斯基也并非一开始就了解自己在诗歌方面的天赋,他的青少年时代,多数时间都在为学业和生计而挣扎。在上高中之前,他一直很讨厌学校,幸好一位老师发现了他的音乐天分,推荐他去上了一所专门的艺术高中。在那里,普鲁斯基终于快活起来,他拥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开始参加高中的音乐表演。他喜欢各种音乐,从古典音乐、歌剧到民谣。上大学后,他也一直坚持表演,后来又在纽约和新英格兰的歌剧公司和咖啡馆里表演。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次演出时,他遇到了比他小一岁的鲍勃·迪伦,就是那位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音乐奇人。他俩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迪伦盛赞普鲁斯基,说他听起来“就像伍迪·格思里和恩里科·卡鲁索的合体”——前者是美国著名的民谣歌手、作曲家,后者是意大利歌唱家,有史以来最著名的男高音。

不过,普鲁斯基靠唱歌没法养活自己,为了生计,他尝试做过出租车司机、摄影师、服务员、陶工、玻璃容器工、家具搬运工、木工、上门推销员……对了,他也上过大学,上的是纽约市亨特学院。他曾动过当作家的念头,但在大学里英文成绩三次挂科似乎彻底毁掉了他的文学梦,两年后他就辍学了,开始了打工谋生的生涯。对他来说,这条路也实在蛮艰难的,在到处打工的七年之后,他还常常面临因交不起房租而被人赶出去的困境,直到一场奇特的际遇又把他推到做梦也想不到的作家、诗人的人生轨道上。

对这场奇特的际遇,普鲁斯基自己是这么介绍的:他大概在23岁时,有一阵迷上了画画,对自己的画作还蛮有信心的(实际上他后来也一直很喜欢画画)。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画了一些疯狂想象中的奇特动物,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想去出版社看看是否有可能出版。大概为了辅助说明,他花了两小时为每个古怪动物随手配上了几句疯疯癫癫的韵文。碰巧,拜读的编辑是麦克米伦出版社童书部主编赫希曼女士,她认真看罢便赞叹道:“你很有才华,你的作品应该出版。”普鲁斯基很欢喜地问:“真的吗?你喜欢我的画?”赫希曼却说:“哦,不。你是我见过的最差的画家,但你在写韵文和诗歌方面很有天赋。”不过,这并不代表赫希曼认为当时那些韵文就适合出版,她请普鲁斯基重新为真实的动物写诗,在大量的练笔作品中选出少量适合发表的结集并请适合的插画家配上画,这便是后来在1967年出版的处女作诗集《花园里的地鼠及其他动物诗》(罗伯特·莱登弗罗斯特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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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力量》,作者: 阿甲 黄建萍 马云荣 杨庆华 姚晶晶 于丽锦 曾里,出版社: 中国环境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6年12月。

这个奇特际遇的另一个版本我曾写在《童年的力量》一书中(具体章节:“苏珊·卡尔·赫希曼: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的传奇编辑”)。长话短说,这位赫希曼女士婚前名“苏珊·卡尔”,她其实只比普鲁斯基大7岁,在纽约曼哈顿长大,家庭条件不错,从小就泡在最好的童书堆中,一路上着名校,直到从著名的女子文理学院维斯理学院毕业。基于对童书的痴迷,她几经辗转,成为哈珀出版社天才童书编辑厄苏拉·诺德斯特姆的助手,十年后(1964年)已经成为厄苏拉身边最厉害的童书编辑之一,大概也因为如此,厄苏拉借故将她解雇。经过短暂的迷惘期后,赫希曼重新振作起来,应聘成为最老牌的麦克米伦童书部的主编,成了厄苏拉的同行兼竞争对手。又过了十年(1974年),赫希曼在一场人事地震中辞职,另外创建了绿柳出版公司,并将绿柳打造成美国童书出版界最耀眼的出版社之一。这是后话。

“为坏孩子们准备的好书”

与普鲁斯基相关的部分是,赫希曼正式执掌麦克米伦童书部是从1965年1月开始的,那时的普鲁斯基在24岁到25岁间,生活处在相当邋里邋遢的状态中,他遇见的这位三十出头的堪称天才的童书编辑,也是一位特别精致优雅的女士,他每次去出版社提交新的诗稿,赫希曼都会请他吃一顿精致的午餐,那是他一周中最像样的一顿饭!所以,他很乐意应赫希曼的请求,每周都去一次。赫希曼专门为普鲁斯基的诗稿留出一个抽屉,比方说,他一次带去七首动物诗,赫希曼会从中选出一首留在抽屉里,扔掉另外六首……这样的筛选过程持续了将近两年,最后在1967年结集出版的《花园里的地鼠及其他动物诗》中总共只有21首,可以想见赫希曼的选诗标准有多么严格!这对于初学乍练的普鲁斯基,其实也是一个相当严苛的训练教程。完成这场历练的普鲁斯基,从一个英语课程频繁挂科的大学肄业生蜕变成可以尽情玩耍语言游戏的诗人、童书创作的高手。

这个故事的另一面是,普鲁斯基相当崇拜苏斯博士(后来他还应邀续写完成了一部苏斯博士的遗作),他一开始的创作可能不自觉地在模仿这位前辈大家,赫希曼请他从真实的动物开始着手,其实也是在帮他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风格,比如这本诗集中的《一群驼鹿》《巨爱青蛙》《农场的空手道比赛》等,用真实动物来玩的语言游戏和戏谑玩笑,就完全超出了苏斯博士的边界。要知道,厄苏拉当初曾将苏斯博士当做头号劲敌,她开创的“我能读”系列直接对标的就是苏斯博士的“初级读者”系列。但厄苏拉手中还有一张王牌,就是她硬生生从成人世界拉进童书世界的谢尔·希尔弗斯坦(原《花花公子》的漫画主笔)。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赫希曼精心培养起来的普鲁斯基,也将与希尔弗斯坦在童诗舞台上分庭抗礼。后来,赫希曼还悉心培养成就了既能拿凯迪克奖又能拿纽伯瑞奖的两栖奇才凯文·汉克斯,那是另一段佳话。汉克斯之于赫希曼,恰如桑达克之于厄苏拉。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普鲁斯基作为诗人的横空出世,也是某种传统不断传承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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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下猪下面条》内文。

这个传统的核心价值观(假如有的话)可以用厄苏拉的一句口头禅来小结,那就是:要找“为坏孩子们准备的好书”!——那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坏孩子”,而是那些乐于展现其天性的正常孩子,如厄苏拉、赫希曼这样的出版人,则乐于“为孩子们出版前卫的、富于挑战性的书,以区别于那些更倾向于将童年描绘成虚情泛滥的流于俗套的童书”。普鲁斯基从一个未经雕琢的新手成长为童诗高手的历程,实际上也是挖掘潜力、重新回归真实童年的过程,假如他曾受过学院派的专业训练,恐怕还未必能将潜能释放得那么彻底。

普鲁斯基是一位极其勤奋且高产的诗人,他随时随地都带着一个笔记本和两支墨水笔(以防一支笔墨水用完),一有想法就赶紧先写下来,哪怕在酒店里凌晨两三点,他也会坐在马桶盖上就着洗手间的灯快速记下来,等回到家再用完整的时间来收尾。他在四十多年间用过的笔记本能堆到天花板那么高。因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随时想起什么就写,所以他的诗歌中奇怪的点子几乎无所不包。而他自己从小就特别喜欢喜剧、喜欢大笑,所以他写的诗也总是想要逗乐。他承认自己写的诗带有教词汇的功能,但那并不等于说教,完全可以兼容欢笑,他认为通过大笑来学习是很好的理念。

对于普鲁斯基而言,他创作的童诗往往带有两方面的教育目标:一是教词汇,二是教诗歌。他通过那些疯疯癫癫的韵文,让复杂的词汇出现在搞笑的、奇特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情境中,在英文原文中,还有朗朗上口的音乐特效。当然,这类效果在翻译成中文后会流失一大部分,这很无奈。但在诗歌教学方面,即使是翻译后的文本也是非常好的示范。比方说押韵的问题,现代诗歌本来就不必要求得那么严格,而在教儿童写诗的问题上,有些诗人兼教育者也建议不必要求儿童非得写押韵的诗;而在诗歌体裁上则更为自由,长短不拘,每一段有多少行诗句也可自由掌握,甚至诗句的排版布局也可以自由变换。那么,是否能构成一首诗,关键在于其诗意和趣味,还有关键主题是否能成功表达。

《下雨下猪下面条》就是这样一本特别自由的自由体诗集,普鲁斯基让我们看到了诗歌可能呈现的各种样子,就算是图像诗也可以是千奇百怪的,可以是《姐姐尖叫》中的回旋镖形状,也可以是《陷入死循环》中的8字双环,还可以是《困在了海螺里》的海螺形状……但重要的是,诗意与诗形要足够贴切,而且逗乐。已经有30多年创作出版经验的普鲁斯基,很乐于将排版的设计融入到诗歌创作中来,各种字体的变化也纳入诗歌构成的一部分,在《有人吗?再见!》中甚至将渐渐褪色的字体也巧妙融入诗行中。孩子们读到这样的诗集,大概会收到这样的信息:其实诗歌就是人类的一种语言游戏,觉得好玩就一起来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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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下猪下面条》内文。

不过普鲁斯基写这种诗并不是漫无目标的逗乐,他认为每首诗都有一个关键要素,写诗读诗都要把握关键。他向开展诗歌教学的大人们建议:“请记住,在诗歌创作时,诗人之所以写下这首诗,是因为诗人首先经历了某些事情。这可能是一种感受、思考、回忆、梦想或经历。因此,在课堂上再现这首诗时,要尝试投入诗人在创作诗歌时所投入的同样的情感。”

尝试以这本诗集中的两首诗为例。比如《被外星人劫持》,以一个被外星人劫持的男孩的口吻写下来,面临着那么可怕的危险境遇,男孩却在极力描绘古怪的飞碟和外星人,甚至在吐槽外星人的食物和没有厕所这样的琐事。当然,读者不会经历这样的幻想境遇,但应该有过遭遇危险的经历,在此类情境中反而关注琐碎奇特的细节,这本身就相当诙谐幽默,大大消解了恐惧感,这何尝不是一种特别的生存智慧呢?

再比如《斯梅德乐·斯梅尔》,主人公的名字绕口却有音乐感,他对飞行的恐惧本已是极致,各种生理反应荟萃足以增强读者对这种极端焦虑状态的感受,但最为荒谬的是最后突然的转折——他竟然是一名飞行员!这将幽默感也推向了极致。我想这首诗的关键大概就在“极致”上了,孩子们可以尝试学习如何极致地表达某种所谓负面的感受,同时又能极致地反转,以实现极致的幽默效果。如此一来,生活中再讨厌的负面东西,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可能有些观念比较传统的大人,还是会觉得诗歌本应该是些美词美句,努力表达正面的主题、抒发正面的情绪。而普鲁斯基的搞怪诗歌中却常常反其道而行,充斥着疯疯癫癫的词句、各种冒傻气的点子,堂而皇之地进行“负能量”的吐槽。比方说这本诗集中的《凭啥要我扫房间?》,居然是一个男孩吐槽大人要求他打扫房间的“无理要求”,从字面上看,确实好像满满的“负能量”,但从文图结合所产生的富有冲击力的效果,每一个地球人都会同意:这个男孩的确应该打扫房间了!但关键是,这个结论要让孩子自己来下,而在吐槽之后所产生的自嘲或反讽的效果,可能大大缓解了孩子的抵触情绪,最终转化为孩子的自驱力。

如此好玩的诗集,大概正是“为坏孩子们准备的好书”的范本,满满的文学趣味,满满的教育智慧。

撰文/阿甲

编辑/王铭博

校对/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