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中国"和"东亚"是晚近才形成的概念,前者在清代逐渐定型,后者则在近130年来才为人熟知。我们身处其中,并自以为熟悉的东亚世界,其实充满了神话与偏见,有待重新发现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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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修订版)》,

宋念申 著

,新经典 | 新星出版社出版

本书书写的就是16世纪以来东亚变迁、动荡、碰撞、发展、互相塑造的历史。从1592的万历朝鲜之役开启东亚现代进程,到当下的东亚转向,学者宋念申在全球史的视野中,深入历史过程,重述被偏见遮蔽的故事,揭开夹在黑白之间的真实,描绘了一幅名为"东亚"的历史脉络图,讲述五百年来,在今天被称为"东亚"的这片区域,历史是如何展开的。

>>内文选读:

言说"东亚"的可能(节选)

先略解释一下题目。"言说‘东亚’的可能"语带双关,它一方面设问:作为一个思考对象,"东亚"存在什么样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探讨:言说这个思考对象,存在哪些可能的方式?

为什么要考虑"言说"的问题?因为在教学和研究过程中,我感到迫切需要一种新的叙述,来重新梳理东亚近几百年的历史。而这又是因为,以往我们熟知的霸权性讨论和论述方式,已越来越无法概括今天这个面临着多重危机与挑战的世界,历史学者必须在历史叙述方面有所回应。

题目中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可能"。"可能"(potential)或"可能性"(possibility)指向一种敞开的状态,表示它不是唯一的、确定的,也不是一种必然。但同时,"可能"也并非纯粹虚无。它指向新的认知方式,且总处在不断充实、转变和交流的过程中,故不断变动,蕴含未知的潜力。

最后是加引号的东亚。"东亚"到底是什么?它不是一个自在的实体。从地理上说,把亚洲作为一个独立的大陆板块就莫名其妙。亚洲和欧洲属于一个大陆板块,为什么要分开?亚洲的边界到底在哪里,这是很可以讨论的。从国别、族裔与人口来说,亚洲也不是一个明晰的实体。谁算亚洲、谁不算?各有各的说法。但是这种模糊状态,恰构成思考的切入点。正因为亚洲不是一个自在的、边界明晰的实体,所以它也不是全然排他的。亚洲也好,东亚也罢,必须从开放和流动的角度才可以被言说。也就是说,"东亚"不能被当作单一确定性的概念来认知,而是靠不断地否定我们熟知的某种普遍性、确定性,才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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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念申

如果这么说有些抽象,我举一个例子。疫情期间的2021年5月4日(美国时间5月3号晚上),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主持了一个开放的网络论坛,主题是"海上风雷:五四论保钓(1971—2021)",纪念1971年兴起的"保钓"运动五十周年。这场运动主要由中国台湾的留美学生发起,由于它大张旗鼓反对美国操纵的东亚安保体系,先是遭到国民党当局的长期镇压,后被民进党当局长期漠视。发言嘉宾包括当年参加运动、今天已入耄耋之年的几位老保钓人士(如刘大任、张系国等)和一些中青年学者。聆听这些亲历者和后辈研究者的对谈,我们不难发现"保钓"运动厚重丰富的历史内涵。发言者都没有就"保钓"谈"保钓",而是把它置于更宏大的时空脉络中认识。具体来说,就是把它放到从五四运动到今天、中国与东亚的整体变化中去理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刘大任先生说的一句话:"没有五四运动,就没有保钓运动。"他的意思是:对于那一代台湾青年来说,"保钓"运动就是五四运动的自然延伸。五四所激发的那种家国悲情、对民主与科学的追求,以及对强权的反抗,是"保钓"运动直接的精神资源。

这是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定位。因为它揭示了钓鱼岛这样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在宏大时空中非凡的节点意义。和英文媒体总是强调资源、海权、东亚霸权争夺这类平面单调的分析不同,"保钓"运动波及广阔的空间:包括中国台湾、大陆,琉球(或说冲绳),日本,以及最为关键的:美国。它也串联起相互交错的复线时间:早期近代东亚海上世界的朝贡或商贸往来;东亚传统政治体系的瓦解和殖民主义的掠夺占领;冷战时代的霸权与台湾、琉球、日本民众对此霸权及内部政治压迫的反抗;未竟的去殖民化;后冷战时代的大国政治等等。总之,钓鱼岛或"保钓"运动,绝不是一个轻松的、能用简单的国际关系学框架说清楚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五十年后重思"保钓",打开了我们理解多重交错问题的可能性。

其实钓鱼岛不就是一个微缩版的"东亚",体现着东亚世界所面临的现代困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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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这本小书的问题意识,与战后日本、韩国,以及中国知识分子中兴起的亚洲问题讨论是一致的。其核心之一,是寻找并建立"亚洲"这个概念合法的主体性。它的理论框架,如很多读者明确指出,受后现代、后殖民理论影响。但我在写作中也不断反思这套理论的问题。和给我极大启发的思想史类作品不同,我试图用偏事件性的叙述,梳理多线条的东亚近代史脉络,介入关于东亚现代的思考,并力图跳脱欧洲现代性叙事所规定的单线逻辑,即亚洲从"封闭""保守""闭关锁国",走向"文明""开化""融入世界"。

当然,破除这类欧洲中心论逻辑,并不是要代之以中国中心论,而应该是去中心化的。不能说线性逻辑一无是处,它的不足在于它只是可能性的一种,而不应是垄断的唯一。所以本书以梳理另外的历史脉络,从东亚现代的内生性、多元性和互动性的视角,来尝试另一种可能的叙述。

本书内容主要来自于教学。在教学中,我有意引导对普遍性知识的多重批判,包含以下几层:一是带有目的论的线性史观;二是寻求一种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认知伦理(即把"亚洲"或"东亚"本质化,借建立其内部的某种共性以同其他文明相区隔);三是国际关系思维中,把民族国家概念投射到历史中的趋向,导致对过去静态、单向度的理解。

本书开篇提到福泽谕吉的《脱亚论》,之后《脱亚论》也屡次出现,可视为全书的一个动机。这篇文章代表着身处东亚社会的知识分子第一次主动建构"亚"的概念。但建构的方式,是否定性而非肯定的。急切的自我否定,恰构成一个隐喻:东亚知识分子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殖民现代冲击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以否定自我的方式,寻求新的身份认同。即以言说"我不再是我"来言说"我将成为我"。自19世纪晚期以来,否定性论述是一种解读东亚历史、特别是近代历史的普遍方法。

作者:宋念申

文:宋念申 图:出版社提供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