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新

说到苏东坡,除了大诗人、书法家这样“有身份证儿”的冠冕,他还有着“东坡肉”、“东坡鱼”创始人这样的“吃货”标签,如其夫子自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不过,“苏大人”这首诗中的“为口忙”,也不仅仅是自嘲“老饕”,还有因诗文罹难、“祸从口出”之意——别忘了,这首诗的题目是《初到黄州》,写作于“乌台诗案”刚刚结案不久……

苏轼这个人,为人耿直,一生宦海沉浮,可以用“性格决定命运”来概括。因其仗义好气、慷慨凛然,身处王安石、司马光新旧党争的漩涡中,却又如侍妾朝云所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不惜得罪宰执,所以屡遭贬斥,游宦各地。

而且,还如其向老弟苏辙所说的那样,有话不说,如“苍蝇在口,不吐不快”,加上他作为北宋诗坛巨擘,“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文以载道”,所以,祸不远矣!

话说,对于王安石熙宁变法,苏轼本有不同政见,至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外放湖州知州,下马伊始,自不免有“谢上”的例行公事,千不该万不该,“苏大人”在《湖州谢上表》中,又“不吐不快”了,他说“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因王安石变法为求速度,重用了一批如舒亶、李定、吕惠卿等小人、投机分子,苏轼所说的“新进”,就是这批“坐着火箭上来的”新贵,“或能收养小民”,即说自己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不与这帮小人为伍,由于太过明显,点击率过高(当然,苏轼是欧阳修之后的文坛盟主,一发帖,自然上头条),被时任御史的李定等人盯上,并且摘录“苏大人”之前诗作中的“大不敬”之诗句,演出了两宋文化史上第一场“文字狱”——“乌台诗案”!

御史台李定等人,以“讪谤新政”的罪名,上奏朝廷,于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逮捕了湖州知州苏轼,此时,锁链在身,斯文扫地,正如当地老百姓看到的那样——“驱一太守,如驱鸡犬”,搞得苏轼两度要在押解途中自杀,从浙江湖州,到终点站河南开封,今天也许倒两趟高铁,半天就到了,可是苏大人身被刑具,走水路,难免有屈原投汨罗江之想。

好不容易被押至京城汴梁,扣在御史台狱中,开始繁琐的审理过程。话说,从汉代起,御史台,就有“乌台”之别称,因多有乌鸦栖息御史台柏树上,故有此称。

此时,苏轼文中所说的那些“新进”,更进一步搜罗罪证,要将苏轼置于死地,除了《湖州谢上表》,比如,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诗里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新进”们竟然启奏宋神宗,说“龙”代表天子,本来是“飞龙在天”,可苏轼却要说树根底下、九泉之下的“蛰龙”,是诅咒皇帝“狗带”(go die),这跟说“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是讽刺满清统治者没文化,一样的文字狱了,西方文论家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样置人于死地的“接受美学”,出现在北宋,也真是奇葩!幸好宋神宗不太昏,没有采信……

苏轼因诗文获罪,在“乌台”中受审,非常难挨,正如另一位受难的“狱友”,在诗中所言“遥怜北户吴兴守,昼夜垢辱不忍闻”,“吴兴”就是指湖州,御史们“昼夜垢辱”已经是阶下囚的“苏大人”,诘问有嫌疑诗文的寓意,搜罗罪证,后来,连他们也很佩服苏轼,所问的诗文,在何时何地所作,苏轼都能准确“复盘”回答上来,滴水不漏。

当然,苏轼也做好了“就死”的准备。当时,他身边只有长子苏迈相随,他们约好暗语,每日送饭,送蔬菜,则代表平安,如果万一听闻皇帝要处死苏轼,苏迈那就送鱼,所谓“平安蔬菜杀头鱼”,又一次很不巧,苏迈去城外借钱(因为那时候没有ATM机和邮政汇款,更没有“智付宝”),托朋友给苏轼送牢饭,忘记嘱咐暗语了,朋友送了恰巧送了鱼,苏轼终于绝望,写下了“绝命诗”,交给老弟苏辙苏子由——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 苏轼《狱中寄子由》

所谓“读史读到伤心处”,“苏大人”的凄惶、无助,由此可见。

话说,1996版的《宰相刘罗锅》里,编剧把“平安蔬菜杀头鱼”这段,安到刘墉(李保田饰)身上,还有和珅(王刚饰)在旁边偷窥刘墉哭鱼的桥段,都来自苏轼“乌台诗案”……

此诗一出,还有欧阳修、苏辙、甚至王安石等人多方营救,加之北宋皇帝有着“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光荣传统”,以及“崇文抑武”的国策,神宗终于赦免了苏轼,于于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结案,把苏轼贬为“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判公事”,实际上,就是“带薪流放”。

苏轼一出狱,就作诗反省:“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自勉,“文字为吾累”,也说明从此将“退出文坛”,免得再“文祸”上身。

可怜苏轼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十二月除夕,就踏上去往“贬谪地”黄州——今湖北黄冈市的征途,历时一个月,到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一日,才到黄州,“苏大人”写诗自嘲——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初到黄州》

元丰三年,苏轼到黄州后初居定慧院,词中也是一派萧条之气——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首,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

当然,后世周传雄《寂寞沙洲冷》,就是取自苏词,境界清冷、孤高静寂……

然而,如果因诗文获罪,就此真正“退出文坛”,那也就不是“一肚皮不合时宜”、“不吐不快”的苏轼了!

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故友马正卿向黄州太守徐君猷,请得城东营防废地数十亩,苏轼躬耕期间,自号“东坡居士”,撸起袖子干起来,筑“东坡雪堂”,游黄州赤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

一个两宋词坛“豪放派”鼻祖,名扬中国古代文学史和中华文化史。2022年,也是苏轼诞辰985周年,我们还在纪念“苏大人”,为什么呢?

都是诗文惹的祸……